今天下午是复央中学安排毕业生作课题汇报的最后一天,学生礼堂里稀稀落落的同学们抱着电脑挤在各个角落,空气里的氛围安静又低沉。
林墨踩着刚在卫生间换上的黑色皮鞋一路掠过红绒布的座椅,小炮到评委席旁秘书助理跟前。
“84届电子机械科,林墨。不好意思白天有些事......我应该没来迟?”
她小喘着气,从电子手环里调出学生主页,示意自己的答辩编号。
“下一个就是你,先做准备吧。”秘书助理扫描过后从后台输入一串口令,为她指了指上台的方向。
林墨比回“OK”的手势,调整好衣领上收音器的位置,深深吐出一口气换上自信的笑,稳稳走上演讲台。
“各位教授下午好,我是《基于脑机接口的拟态蜂群操控方法改良》实验性课题的项目组长林墨,本组无其他成员,答辩编号SJA8700,接下来开始我的项目展示与成果汇报。”
她摸了摸右手的传感器,挥手调出大屏上早已准备好的概念视频。在视频播放期间,她也在黑暗中默默观察着评委席上的人。
评审组里的七人都是工学院的教授,有四人她曾经都有在课程和项目中接触过。坐在最中间的恰好是她自己的导师——刘延教授。
刘教授从她刚入学那年就负责带她班内电子工程相关的一些课堂教学,上了些年纪的她总是风风火火闯进教室,交代着繁重的实验任务,板着脸给几乎所有人打A以下的等第,于是其他同学就给她挨个贴上“古板”“严苛”“不苟言笑”的标签。
但林墨自己私下与她交流时反倒不反感这样严谨且有理的风格,因而在去年选课题时,林墨成了唯一一个主动联系这位教授的学生。
当然这很好理解,在大多数人觉得“毕业就是胜利”的情况下,有谁会放着其他老师只要创新方案的要求不去,而让自己受实验的折磨呢?
“新纪39年,路卡斯特发明新一代植入式脑控设备,实现高精度脑电信号质量在穿戴负担上从“有”到“无”的转变。新纪45年,护心医院东南分院首次完成截瘫病人机械脊椎替换术,通过植入医用机器人使患者在半年内恢复行走功能。①新纪68年,刘延教授基于人体临床试验发表《基于深度学习的脑机交互在微型机器人中的应用》文章,验证了该系列微型设备工业化生产的可行性。在如今脑机接口可操性被证实且可被大批量生产的前提下,本项目希望提出与仿生机械学相结合,以人脑电信号操控蜂群机器人的改良方法。②”
由于刘教授今年的课题方向是脑机接口,她自己则自小便对小型飞行器感兴趣,因此在选择课题时虽知道这个项目有很大的难度,也依然决定要把它做出来。
“拟态技术在生物种群研究中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末日之前,最完整的记录来自北境古老动物——企鹅的一项研究,团队采用的是传统的企鹅模型+遥控车+摄影机的模式,但在如今的垒区时代,众所周知,变异昆虫除体型与攻击性外,在神经性反应上也产生了惊人的提升,因此相关研究的开展十分困难。本组改良的“拟态蜂”优先追求仿真性,搭载有内置信号记录仪与超微型摄像机能够记录90天内的数据,通过提前涂抹的信息素能够通过混入野外蜂群抓取一手资料。”
这种拟态蜂的外观她参考资料改了不下数十版,这最终的设计获得了实验数据上的重大突破,她也将样品带了过来,作为实物展示在评审老师面前。
“在运动形式上,这种“拟态蜂机器人”突破了以往无线遥控的操控形式,转而采用内设的预载模式脑自主行动,与自然种群中进行共存。此外同时由操作员使用脑机接口进行即时控制,规避以往无线信号操控延迟、生硬的弊端。以下是回归实验数据.....”
图表中所记录的真实数字停留在众人眼前,拟合数据虽然略显粗糙但仍能看出整个实验具有极大效度。拟态蜂样品从早已存放在后台的箱体中飞出,长达两米的膜翅振动间掀起狂风,扬动第一排老师们手中的柔性电子纸,惹得后排未曾注意听课题内容的学生们一阵惊呼。
“最终的适应率为77.435%,当然,如果在未来能够通过注入人造信息素、使用标本作为外观材料,那么这个数据还会进一步上涨。”
说着自己项目的林墨眼中闪着熠熠光彩,这是由她亲手搭建起每一点框架、调试过各个零部件,自己联系环境科学系老师借用实验蜂做测试才得到的成果。所以她此刻独自面对众位教授心中毫无怯懦,只有真正为自己的学术成果做展示的一腔热情。
听完汇报,台下的教授们也陆续完成了打分。提问环节照例由课题导师率先提出,于是林墨望向落笔抬头的刘延教授。
“这个项目很有创新价值,比你之前的申报课题也有很大突破,确实是不错。我记得你三稿的时候还卡在仿真性上,自然族群中的适应率是卡在55%左右?后来是怎么提升起来的?”
刘延教授大方露出赞许与鼓励的眼光。林墨明白她详细看过自己最终提交的验收报告,并不是真的在“问”,而是认可自己、在给自己展示的机会。
“之前批次的拟态蜂在实验时往往是由于提前放置的信息素在72小时后大量消耗而暴露破绽,但还有一种情况——失败情况中超四分之三的场景是在黄蜂群进行捕猎或威慑行为后突然遭受攻击,因此在这一块的行为模式上重点做了改良,比如在机器蜂的面部增加了变色块,能够呈现真实黄蜂产生攻击性式面部出现‘斑点’的效果。”
这一段解释半真半假,背后的故事只有林墨自己知道。
其实这一项突破的灵感来源是与江月辞初见的那一次外区行动。
那时她的仿生蜂制造已经大体上完成了,但总无法成功受到蜂群的接纳,之后的数据收集也只得搁置。
在外区时她一心只有“活下来”这件事,但回到实验室后,她便回忆起当时亲眼见到的黄蜂的细节,那个时候她近距离看到了那样黑亮尖锐的尾刺、嚼吸血肉的口器和贴近自己面门带着黑色斑点的黄色头部,那个时候她分明看见了真正的黄蜂捕食的动作和形态,自然能够改良出最逼真的姿态,这是学校里所有课本和文献里都教不了她的。
“诶,我这里有个问题啊,”一位邻座的程婧教授突然提问,“我觉得你这个项目好像没什么落地意义?你有提到医用机器人,就我所知现在脑机接口主要也是应用于医疗和娱乐产业,也有一些学者把关注点聚焦于能源开发,所以你为什么在脑机接口的选题上不做这些,而要去做蜂群?这个概念今天看下来还是比较‘理想化’的。”
林墨认真听完了,她开口想解释自己技术虽然不成熟,可实验数据已经能够证明其未来存在一定的发展可能。但她仔细回想一下,发现自己对这位老师并没什么印象,或许是来自其他和电子机械交叉较少的其他工科专业,那么他不了解自己的研究背景是非常正常的事,她也无法在三分钟内说服这位教授。
但这不是她说自己项目“没有落地意义”的理由。因此林墨坚定道:
“要说落地意义,我个人一直认为垒区如今最大的问题看似是能源问题,但归根结底是我们科技水平的发展无法满足在恶劣环境中生存与发展的需要。而对于我们做研究和实践来说,任何技术、想法都不该被限制在某些特定领域。
LikeAFish最初是为普通人打造的不存储氧气的水下呼吸装置,后来被用于海军潜艇③;全息投影以前没有普及,随着支持每秒95千兆像素的半导体出现,才一夜间全线覆盖我们的电子产品;RC曲水屏刚出现那年被人说是过分超前的设计,却也在之后成为诸多高规格实验室的标配,马上将要成为机械车的车窗改良材料......
确实很多人在尝试电子机械在你我身边的应用,比如家用机器人与医学设施,但我想把视线放在外头——我会期待这项新兴技术有朝一日能应用在垒区之外,帮助我们对抗末日,推动人类走向真正的未来。”
她没有对那位老师的问题反驳什么,只是说着自己的理解,传递出一份对自己信念坚定不移的笃信。许是觉得自己洋洋洒洒的一段有些显得傲气,于是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补充说:
“当然,我觉得技术本身的应用不存在孰高孰低,只是我的项目选择的是另一个方向。我的尝试也是基于学者和老师们之前在该领域上做出的贡献,我才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做这些创新但不一定实用的小研究。”
这番话将方才她自己有些过分抬高的话又降了下来,那位发问的教授也若有所思,接受了她的回答:
“我前几年有在自然环境科工作的经历,所以我确实不认为这项技术可以在短期内应用在昆虫族群中,但你的这份想法确实是不错,作为学生能把课题做到这个程度也是难得。如果你想继续改进的话可以考虑下脑机接口要用于昆虫群体如何能保证上操控者的心理状态,以及信息素的使用可否突破72小时的时限。我们之后有机会可以多交流。”
“好了,再说下去,林墨就要变成你的学生了,别公然挖墙脚。”
刘延教授幽默地调侃了句,随即向林墨道:
“我们的意见你现在听听即可,这个项目我们在初审的时候就一致商定下来,是要往研究院做推荐的,今天和你也说一声。如果之后研究院那边有消息的话,我们再沟通。”
听到这个消息,林墨霎时愣住了,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自己的课题被选中了要报往地下机械部!林墨难抑心中的百感交集,若不是还在台上她此刻一定能抱着自己的样品激动到狂呼。
她赶紧弯腰致谢,收拾好东西从另一侧下台。在路过刘延教授身边时,她意外地被叫住了。
“欸,小林,等下你去校门顺路吗?”
见刘教授似乎有事想让自己帮忙做,林墨思忖片刻,点头表示自己有时间可以过去。
“那辛苦你把这个信封交到门口孙老太手里,她现在应该已经到校外了。”
“好的老师。”
她接过那个信封时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现在文件都很少用纸质的了,信封更是常人不太会用的东西,在现在的垒区要拿到任何纸质的材料都要走很麻烦的流程。不过这是学校的事,她也不会去多好奇。
只是她走在路上时一直在想孙阿婆为什么会回学校来——阿婆前几年在学校里负责后勤工作,和她也有来往,直到去年年中的时候因为身体原因离职了,之后她们私下也没有过联系。
走到校门外,林墨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着灰白花布衣裳的老人,她的背影像风化的岩石,在岁月的侵蚀中染上白霜。她记得孙阿婆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所以她大声招呼了句:
“阿婆!我是林墨!”
老人眯着眼认出了她:“诶!乖女......”
林墨小跑了几步扶住孙阿婆枯瘦的手,想带她寻个地方坐下,却见人摆手:
“没事,谢谢你,没几句话的事。”
她略显艰难地弯下腰,从身后拽出那个电子宠物狗模样的东西,打开了它背上的软包。那只小狗光滑的金属身体上磕磕碰碰满是伤痕,却一点没有脏污。
孙阿婆从林墨手中拿过信封,平平地放进包底,又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放满了好几捆纸样的东西。
“这是......?”林墨用手掌捧着那袋东西,并不重。
“咳咳,都是出销单据,我攒的。麻烦你给学校,给你老师,就说我谢谢他们这些年的照顾。”
她拍了拍林墨的手臂,力道还挺大。
“你也拿一沓,之前你帮我带饭,我都记得呢!你也拿......”
林墨知道她是想起以前自己常用学生卡帮她带食堂便宜饭菜的事,却不明白这单据是做什么用的。
“这个啊?你们之前老有教授啥的找我要这种东西,好像他们拿去可以换钱......我也搞不太懂。应该是有用的吧?我也没什么钱,当年复央愿意留我做事,我很感激,没别的事好做,只能攒攒这点东西,喏,你也拿点!”
孙阿婆颤巍巍的手抓出一把被捆得整齐的纸卷,单独塞进林墨的西裤口袋里。
“谢谢你们啊!那我走了,走了......”孙阿婆拽了拽小狗身上的尼龙绳,那四个不太灵活的轮子才吱哑着滚动起来,艰难地转过方向。
“您回哪里去?”
不知怎的,她心里忽然有些慌张,她记得孙阿婆之前是住在学校里的,之后是一直在医院病房吗?
“回哪里?回家啊!”孙阿婆回头朝她笑得无奈又宠溺,大声说。“我人老啦,治不起了,总得要回家看看。三十多年了......”
林墨心里突然一扎,泛起酸胀的麻。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个回答,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孙阿婆看穿了她的表情,无所谓地摆摆手:
“人老了么都要走的,这有什么。反正啊,我年轻的时候该见的都见过了,就像你现在......你最近还为了你爹妈的事劳神吗?你是好孩子,但也要往前走,为了自己活,嗯?”
林墨鼻子一酸,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和孙阿婆聊上天就是她刚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放学后自己一个人躲在实验楼最偏的厕所角落哭,刚好和检查卫生的孙阿婆撞上。垒区大部分地方用的都是清洁机器人,复央的后勤人员几乎没有,所以那天反倒是她被孙阿婆吓了一跳。
孙阿婆知道她失去了父母,她知道孙阿婆曾经为了逃离婚姻违背《幸存者法案》,只能隐姓埋名靠在复央当保洁为生。两个人虽然相差50岁,却互相在一声声“早”和“再见”中得到杯水车薪的安慰。
“嗯。”林墨忍住眼底的凉意,抿着嘴点头。
“那我走了,乖女,再见啊。”
“再见......再见,孙阿婆!”
她一手提着塑料袋,裤子里塞着一卷纸,遥遥挥手。
她感谢这几年孙阿婆和她聊天时,对于她家里的事从来不多问。正如她也不会和孙阿婆说,其实研究院在去年就修改了销账政策,那些跨越75年至83年的单据都做不得数了。
只是人心冷暖,薄纸情长,本就也不是靠上面的数字来衡量的。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的科技树一半来自现实(或现实中被提出的未来概念),一半原创。如果有相关资料会尽量贴在作话。
①2023年3月21日,来自Lanman Spinal Neurosurgery诊所的医学博士Todd Lanman宣布在加利福尼亚州完成首例腰椎全关节置换手术,该手术由创新医疗器械公司3Spine赞助支持。
②赵杰亮,赵真,余丽等.基于脑电刺激的蜜蜂飞行控制系统设计[J].机械工程学报,2021,57(15):45-52.
另有参考《昆虫身体各部激素或信息素分类提取装置的制作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