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下南风台的赌局是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步,却并不意味着林墨可以放松下来。反而,弗斯特同意帮助她混进解离监狱,意味着真正困难的部分才刚刚开始。
解离监狱又称“蜂巢监狱”,地处南区,于新纪40年落成、次年投入使用,是安全管理局直属、用以关押各类重刑犯的垒区最高级别监狱,无论是内部所装载的运转支持设施还是安保人员所配备的武器,都非常人可以想象。
这所布满精密机关、由地下工事、研究、管理三大院联合建成的“第一监狱”自然也进了垒区通用的机械学教材,被林墨在课堂上读到过。
可惜它的大部分设计都属于绝密资料,因此大众对解离监狱为数不多的印象也不过是停留在它仿生“蜂巢”的表面设计上。
“所以它每个单元都是可移动的?”
林墨仔细端详过桌上图纸,向自己面前的“临时老师”提问。
——这是她蹭独调组专用训练场的第二十八天。自弗斯特在次月发出密信后,江月辞就为将要独自进入解离监狱的她安排了“特训课程”。比如基础的枪械组装和射击模拟,有位自称“苗姐”的退休主任带了她两天急救知识,也抽空亲自和她简单讲了讲对人的实战技巧。
今天本该是前建设组的张栩来讲解具体计划,但他迟迟没有出现,便只能由“曾于机械组任职的计算机软件高手”黎风来代班。
看着那份标注清晰、图解详实、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快要一本书那么厚的建筑图,林墨也很疑惑画出这种东西的人居然会翘班?
而且在短时间的了解后,林墨总觉得面前这位“软件高手”并不怎么靠谱。
“之所以叫它蜂巢监狱,就是因为这监狱的每个单独的监舍、活动区都是由六边形棱柱形房间组成的,且每一个房间都可以单独移动。每七天,解离监狱的各个模块都会根据中枢机生成的一组伪随机数,以隐藏轨道平移、升降、旋转等方式进行变化。”
被自家组长委以重任的黎风尚不知道自己在林墨眼里的形象,仍向自己的学生卖力讲解道:
“总之,这个蜂巢一样的建筑是‘活’的,最高的舍监会处在离地400-600米的高空,每一天都处在缓慢的运动中变化位置,以防里面的重犯知道自己的坐标并越狱。”
“这么大的建筑,每天要消耗多少能源才能支撑起持续不断的变形?而且在高空移动应该很容易让周边居民观测到吧?”林墨迅速考虑到一些明显的问题,“做蜂巢拟态的一大原因应该就是节省材料,好像有点矛盾了?”
“额......这他也没说啊,”强装博学的黎风脸上漏出一丝苦恼,“我找找......”
看这位西装笔挺的技术员一本正经查找笔记,林墨静静等待了几分钟,终于还是忍不住递上台阶:
“既然图纸在这边,要不我自己研究看看?”
“哈哈,好啊,这些材料随便用,”黎风干笑两声,“听组长说你是机械专业的?那读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林墨的眼角抽搐了下。这图纸分明是以建筑设计为主,和机械设计还是有些壁垒的。而且要论机械,您这位“前机械部”的成员难道不比我更专业?
但她也只是这么腹诽两句——毕竟她就算不了解独调组也了解江月辞,知道既然是江月辞挑选的组员,那大概是有各自的独到之处吧......
于是她从桌边抽出两支笔,专心探究起解离监狱的布局来。
这份图解按照总览、区域结构、功能设备的平面与立体图分门别类进行了翻录,绘制极其详尽。她根据自己记忆中不多的建筑学知识勉强理解一番,大致能读懂这监狱从部门上划分为三块区域:办公区、活动区、监舍区。
办公区位于中央1-3层,固定不动;活动区处4-50层,围绕中轴错落分布;而监舍区严格按照系统指令进行变化。与自己原先设想不同的是,这蜂巢部分并非露天可见,而是处于一个银色的“圆形外壳”中,足以保证机密性。
其中最为关键的监舍区又分ABC三块,分别关押着暴力犯、经济犯与□□。自己这次要找的「线索」——当年见证“医药总部大静默”事件的沈志,当今医药部长沈思思的弟弟,应该是与保守派王心易一同被关押在监舍C区。
而这一次,弗斯特给她打通的路子非常简单:化装为“复来会”①组织内的被捕成员,在内线的帮助下作为「罪犯」潜入监狱内部,收集情报破解沈志与王心易的坐标定位,并与他们取得联系。如此一来,这计划中最大的问题便是该如何破解“蜂巢”的密码,得到两人的「坐标」。
她也如此问了。
“这就是我所负责的部分,”黎风调出虚拟屏界面,“刚才说过,解离监狱每七天都会根据一组伪随机数来作变化。反过来说,只要我们破解了这个数字,就能知道下一次各个单位变化后的相对位置。”
聊到自己领域内知识的黎风一改之前不着调的模样,他神色认真,确定林墨跟上自己的思路后继续道:
“我们届时会以坐标(Xa,Ya,Za)来代表你进入监狱后的初始位置,坐标系以正东方为X轴,正北方为Y轴,Z轴垂直于地。原点就设在活动区的娱乐室,那是你每天能会见到的地方,比较方便。蜂巢的中控系统自建成以来所用的运作模式并没有进行过修改,所以只要以你进入监狱后至少四次连续的变化后坐标(Xa’,Ya’,Za’)作为基准,我就可以初步完成破解程序。
咱们的内线在狱中待的时间够久,有数次轮班到沈志房间的记录,所以只要反模拟出底层代码,我们就能得到他任意一个时刻的位置。就如同一组有规律的数,已知中间连续数字分别为3、5、8、13,且这个数列从第3项开始,每一项与前两项的关系都符合这四个数之间的规律,且前两项分别为0和1。就能证明出这个数列的通式,其中的每一项都有唯一固定解——这个例子就是斐波那契数列。”
聊起这些的黎风可谓滔滔不绝,林墨却被他念得有些头痛:
“我大概明白了,我需要做的就是从内部确定自己的位置,以坐标的形式传出来,由你破解那两人的位置后再将数据传回我手里,是这样吗?”
“没错!”黎风用孺子可教的语气肯定道,“这整个计划大概耗时21天,期间你所要做的就是扮演一个普通犯人。”
21天?林墨听到这个数字一愣。如果要取得四组数据的话应该最快也要一个月左右才对?
她联想到什么,立刻翻找起自己手中的这沓图纸,并迅速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部分。
「监舍利用伸缩变形的方式,沿长边底部两侧设置能够滑动的轨道,实现单元之间的组合与分离,并依据季节节律变换,提供两种变形模式:1.夏季,围护体系与主体单元脱离,形成错落式建筑,利用对流原理将室内热量导出室外而形成降温效果;2.冬季,多个单元密集聚合为一个整体,结合围护体系在外侧形成的间层作为附加阳光间,此时体积最小、能耗量也最小,有利于建筑内部的热量调蓄。」②
果然,由于要保证独立可动性,所以监舍区采取了无管道的设计。每七天,解离监狱会进行一次“变形”,但其中有两次最为特殊——每年夏季与冬季之前,会有一次固定的结构调整,用以平衡外界温差的影响。那么他们把自己进入解离监狱的时间确定在后天——10月25日的理由也就呼之欲出了。
“10月18日,是解离监狱调整为冬季模式的日子?”
听到林墨忽然这么问,黎风悬在电子屏上的手顿住了:“你怎么猜到的?”
这确实是张栩和他交代过的。以能够确定的18日作为第一组基准数据,7日后再进入解离监狱收集剩下的三组数据,能够节省一周的时间。
“因为我相信独调组的计划一定会是最优解,那么选定的‘入狱日期’也一定会有它的意义,否则没必要拖到现在。”
黎风没想到林墨是从这个角度考虑的,但不得不说,组长确实正是如此想的。
简单沟通完毕后,上午的训练课程也算结束了。林墨拿上外套穿过洒满金黄银杏的小道——去往餐厅的这条路她每天都走,这些人工树叶却作为一夜间出现的布景,提示着他们天气已然入秋。
算不上萧瑟的风卷起银杏叶和她披散的发丝。她停住脚步,一手挽着薄外套犹豫了下,单手拢了拢长发。
“给我吧。”
一只手抽走她左手臂弯上搭着的衣物。
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林墨讶然回头,只见自己身后是许久未见的江月辞。她前端时间从苗姐等人的口中打听到说江月辞近期有许多公事要忙,今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想这么问,话却莫名卡在嘴里出不了口,有阵子没见面她居然不知道要怎么和江月辞说话了,真是奇怪。明明共同渡过了几番考验,两个人越来越熟,林墨却觉得自己在她面前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她之前用着假名假身份尚能直视江月辞审视的目光,今天却甚至不敢和她对视。
自己这是怎么了?
一时间寻不到答案的林墨只好借着扎头发的姿势埋下头。这个角度她能看见江月辞身上偏正式的白衬衣和收紧在靴子里的裤脚。她的身姿挺拔舒展,今天头发也照例盘着,只是松松地随意散了几缕鬓角搭在耳后,眼下有青色隐约透出。
“最近很忙吗?”
林墨拨弄着发圈,抬头道谢后不知该继续说什么,明知故问地说了句废话。
......好突兀的问题。
“嗯,是有挺多事要处理。”江月辞把衣服递回,却没有顺着林墨的话头往下聊的意思。
林墨顿了一下,低着头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那你是打算在这边吃饭吗?要不要一起?”
“我......今天就不了吧,等下还有会。”江月辞似乎有些推脱着说道。
果然,林墨自嘲地想,自己是在期待什么?她们只不过恰巧是同一条船上的棋子,是互相在试探中合作的棋手,或许可以在秘密袒露之后成为朋友,但唯独不可能再进一步。
自己对这位将官是什么时候滋长出名为“喜欢”的情愫的?她好像也说不清楚。
是因为江月辞总是试图保护身边的人,自己抗下所有伤?因为无论何时何地,她总是会关心到自己?还是因为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但江月辞却每每愿意认真听她的想法、并无条件信任着自己?
不,或许要更早。她想到阿姆手中交错纠缠的白色蕾丝线,那花纹通向的是天台上落寞的背影、沾血的巧克力饼干和江月辞在车外穿透雨幕与玻璃与自己对视的眼......命运的纠葛好像宁愿穿越时间也要追上自己,让她在追查三年前那场谜局的同时也跌落本能欲望的漩涡。
如果现在是40年前《幸存者法案》尚未颁布的时候,垒区内没有针对自由恋爱和女性生育进行严格限制,那么她可以鼓起勇气来悄悄试探对方的心意。如果是《新纪总法》还未出台的60年前,她也可以学历史书上的那种做法,往江月辞的桌子里塞明信片的小零食,在酸甜的糖果味里一起度过青春的几年。
如果没有禁令,没有垒区,没有末日,她大可以有很多选择......但现在她记得荆棘鸟的口号,面对的是不知何时会落地的“新法令”,以及背后会毁人所有的处罚。在如今这个效益为上、个体让步于集体的时代,自己这份不合时宜的“喜欢”又该怎么安放呢?
林墨压抑的感情胡乱飞散,在脸上也浮现一层难以掩盖的失落。她不知道江月辞有没有察觉自己不该出现的情绪,只在满心复杂混乱里听得她问:
“这两天训练下来感觉怎么样?后天就要去解离监狱了,觉得还紧张吗?”
她匆忙回神,捕捉到了几个词便说:
“时间吗?还可以...勉强来得及准备。”
“我是说,你马上要一个人去那边了,会紧张吗?”
江月辞的话里略显无奈,拉扯住林墨沉溺在酸涩情绪里的意识。她对解离监狱的任务本身比起焦虑一类的情绪,倒不如说是终于要接近真相的激动与兴奋。反而是江月辞的这句话投进了她此刻未能平息的心底,更加无端激起她的“紧张”。
“啊,还好。”
她无措地应付自己会错意引发的误会,眼神游移,借下午还要赶去学校交接项目的托词先行一步,躲过江月辞的追问和自己起伏未定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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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天开始的引用会放到作话~
作者有话要说:①复来会:复来会与救济会原为一身,信仰相同。后因组织领首受贿、牟利、干政,被定性为斜交。其中高层成员姜姆带人出走,捐款给地下(这笔款项后建成“东方大酒店”)并成立救济会,宣布与前组织划清界限。
②陈玉婷. 智能控制导向下的寒地可移动建筑研究[D].哈尔滨工业大学,2021.DOI:10.27061/d.cnki.ghgdu.2021.0050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