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图方便，江月辞直接和林墨约了届时在宿舍见面。毕竟要聊的都是些不方便公开的内容，地点私密些也能防止隔墙有耳。

四日后，看差不多到了约见时间，江月辞按照地址寻到公寓附近。

“我在楼下，宿舍楼有门禁，我等你？”

江月辞小跑进避雨处，给林墨发了条信息。今夜这场雨落得突然，她出来急，没有带伞，幸好雨势不大。

“我五分钟后就到。”

林墨的回复才刚跳出来，就被通讯界面的新消息盖住，江月辞皱着眉把窗口切回去打上已读，才回起各部门的工作消息。

最近外区有不算好的新发现，地下某些部门也因为明年的改选和《新法令》问题不太平，压到她头上的事务也就格外繁多。除了独调组惯常负责的常规调查外，环境部外派请求、8月联席会议安排、旭日集团三期审定、纪律纠察考核等一系列事情密不透风地灌进她的日程表。

等她把所有消息都过完，时间刚好差不多五分钟。她抬头，看到对面林墨模糊的影子自里打开玻璃门，那个身影左右张望了下，然后一手卡住自动门一手招呼着自己过去。

江月辞抬手遮着细密雨丝，快步走向对面。

*

“抱歉，我们这门最近有点毛病，刷脸验证很慢。要是刚才我出来的话咱们都要多淋雨。”

林墨松开把门的手，给江月辞递过几张面巾纸。对面的人好像也听明白了自己这是在解释为什么没到对面去接人，不甚在意得摆摆手表示“不用”。

“没关系，雨不大。”

江月辞跟着林墨走进电梯，拿纸吸走作训服上凝着的水珠，打理好仪容后她将纸巾翻过面擦去手表上的水渍。这个动作让江月辞想到了什么，她随即翻出自己身上所有的电子设备，断开网络连接。

“到了。”

电梯停在十二楼，林墨回头看了眼江月辞，带人走到楼道尽头。

“直接进来吧！我们这边宿舍地方不大，但是有冰箱有沙发，我去拿个喝的？”

林墨推开门，侧身把特地买的一次性拖鞋摆到地上。待客的厨房和客厅她都提前收拾过，宿舍面积虽然不大却也看着整洁。

她打开冰箱上层回身给江月辞递了杯罐装饮品：

“要不要来杯咖啡？”

江月辞接过饮料，拉开锡环的同时透过冰箱门缝看到一排码的整整齐齐的同类型铁罐，不禁问：“现在中学生压力这么大的么？”

林墨看清她的视线定在哪里，笑着答道只是自己爱喝。

“原来如此。这个牌子确实风评不错。”

江月辞抿了一口，带着凉意的液体比□□先一步叫人清醒。

“那我们从哪里说起？先聊一下乌斯那边的情况？”

寒暄过后，江月辞率先进入正题。为了保密，她们默契地没有用录音或者文字形式做任何记录，全程只是一个人讲，另一个人听。

“......乌斯和我的三次见面差不多是这样。先用录像引我以假身份入局，然后在交付录像的同时留下钩子，最后诱我主动提出交易。他们真正的目的不是我，应该是想透过我拿捏你。”

江月辞听完林墨的叙述，若有所思。一个月前东篁就派她去调查乌斯，今天听下来，似乎“乌斯”这个名字的下面竟不止一个人？再结合林墨这边的信息以及东篁的态度来看，暂且不论“乌斯”本身如何，他，或者他们背后，大概率就是东篁总长——东篁明。

“上次乌斯向你提出的交易具体是怎么说的？”

林墨谨慎措辞：“他说只要我杀掉你，就把当年害死我父母的凶手信息给我。他们早就盯上了我，甚至可能知道我们之前的一些事情，才会来找我。”

“总长和东篁关系近，知道当年的事情无可厚非，”江月辞对她们之前的经历依旧不反驳也不挑明，“只是总长在暗处，我们现在很难从乌斯这头入手了解情况。”

“是这样......但也不绝对，他们既然邀请我和总长见面，我完全可以赴约。你可以告诉我需要问什么信息，我来约乌斯。”

江月辞蹙眉，仔细思量一番后还是摇头：

“见面不急。现在敌暗我明，如果见面更有可能是总长打出我们料想不到的牌，太过危险。乌斯那里给我一点时间，我去查。反正杀人这种事又不是马上就能出结果，能拖就拖。”

“那我怎么帮你？”林墨记得自己现在和江月辞是联盟关系，她想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你不‘杀我’，难道不是对我的好处？”江月辞眼角带笑，“最近和我一起多在外面露露脸，让乌斯知道你已经混到了我身边，足够了。你是我在乌斯那里埋的最后一个饵，存在本身就足够重要。”

“嗯......好。”

林墨消化了一下江月辞的意思，应下安排。然后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人话里怎么有股隐隐的暧昧？

但江月辞自己没意识到这点，仍是正色道：“接下来聊聊你这里的情况吧，你说乌斯给了你录像带，里面是三年前的监控？”

这句话瞬间拉回林墨的注意力。她点点头，起身到电视机前调出视频。她不放心实体录像带留在自己身边，所以做好离线备份后直接把原件销毁了。

于是这份早已看过无数次、每一帧都刻入林墨脑中的录像再一次在屏幕中播放，随着一声枪响，画面定格在满地的尸体和血痕上。

“......这是乌斯给我的片段，我没有找别人做鉴定，不确定有没有剪辑或者配音痕迹。”

林墨的声音有点发抖，心跳变重。不是被画面与声音吓到，而是她预感到这一刻终于到了，这个视频的真假、当年事情的真相、自己所求的执念和为止走出的一步步，都在等江月辞今天的这声回响。

“这个视频，我之前没看过，但内容上与我了解到的情况没有出入。”江月辞身体前倾，视线锁定在视频画面中，而后控制画面往前倒帧。

“80年6月，纪律纠察组收到匿名举报，称制药部门有研究人员进行违规实验。调查后，报告结果显示情况属实，后纠察组对负责创新药研究的团队进行了长达13天的封闭管理，俗称‘大静默’事件。这些相关人员最后以‘实验数据泄密’为由被全部秘密处死。”

林墨的脸色随着江月辞的讲述一点点发白，果然，当年自己听到的父母“因实验意外而牺牲”这理由就是个幌子！

“为什么......他们进行的是什么实验？为什么违规？”

“五代生物医学材料与再生医学研究，这个项目的保密程度很高，具体的情况我不清楚，但既然出动了纪律纠察组，那就肯定是有实质证据的。”

“匿名举报能有这么大的能量吗？”

“不只是举报问题。当时是80年，改选年，保守派蠢蠢欲动，这个时候任何一个小问题都是大问题。”

“制药部门做项目不用先审核的吗？为什么到那个时候才爆出来？”

“这件事肯定有地下两派的重要人物参与，但是......”

“他们把整个部门的人都杀了？为了灭口？为什么是我家？为什么是我父母？”

林墨的语气不善，声线发抖，一向温善理智的外壳终于因心中唯一在意的事破开裂缝。她没有吼出声，也没有显出悲伤愤怒的表情，只是逐渐失去逻辑的问题暴露了她此刻内心正在崩塌。

不够，这点信息还不够。拿到录像带并不是结束，这都是表面理由罢了！利益牵扯、私人恩怨、匿名对象、总部之上，才是她真正要弄清的事实真相！

“林墨！”江月辞不忍地拧眉喝到。她注意到林墨情绪不对，掰过她的肩迫使她面向自己，“这是当年牵涉很广的事情，地下水很深，不是我们随随便便就能调查清楚一切的。如果你坚持要查，我陪你一起，但是我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冷静下来认真回答我，可以吗？”

看面前那双眼睛随着深呼吸安定下来，江月辞声音也柔下来：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个视频是真的，当年你父母是因为实验本身的违规问题而被牵连，那我们需要进一步确认的问题无外乎两个：一来，发匿名信的人是谁？是哪一方？二来，这件事背后有哪几方势力，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没错吧。”

林墨卡住的思维随着江月辞清晰的梳理再次转动起来，她稳住情绪，看着江月辞的眼睛点点头。

“好，那我问你，查完这一切之后，你准备做什么？”江月辞双眼直勾勾回望，手却指向电视屏幕暂停的画面，那个黑色男人的背影，“这个人大概率就是你想找的对象吧，你想挖出他的身份，然后呢？”

林墨眼神一闪，她明白江月辞是在问什么，也知道这个问题背后含义的重要性，但她没有多思考便直接开口：

“我不知道。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就像你说的，那是地下部门的冲突，就算是匿名举报，那人的身份也一定简单不到那里去。可能是高官？或者干脆是纠察组里面的人？我当然想要报仇啊，但这又不是想做就能做成功的事，我总不会一冲动就去找死。”

“你比我想象得要更理性。”

林墨脸上扯了个难看的笑，然后她意识到自己这个时候好像不该笑，嘴角的弧度就成了自嘲：

“是啊，‘理性’，不理性又能怎么样呢？我三岁和父母分开，六岁住进社育所，直到考进复央前都是和父母他们书信联系，每年能见面的次数更少。我是到十五岁才放下心里那些惦记与埋怨的，因为那一年，他们彻底走了。”

“我和他们之间的感情非要说的话，大概是一半爱、一半恨吧。见面的时间还是挺快乐的，那些快乐在每天的孤独里一点点消耗，就变成恨。挺可笑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垒区这么多人，只有我们从小被安排进社育所，就因为我们是研究人员的孩子，所以生来如此？”

林墨顿了顿，她心里还有很多堵着的话，但那些东西闷在胸口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她深吸口气才继续道：

“我不接受地下那群人不明不白的推脱和杜撰的借口，更何况我们现在的处境就是以当年的事为起点，所以我一定要知道真相。江组长，这是我的想法和理由。”

话音落下，两人间的空气有几秒安静，林墨自知她这番话说得恳切，应当足够取信于江月辞。

果不其然，江月辞的神情因她的陈述而有所软化。她松开按在林墨肩上的手，坐直身体，拉开原先两人间略带压迫的距离。

“从衣服上看，他就是当年医药实验室的内部人员，我们的范围可以再缩小一些。只是那件事之后不仅是医药部门，连负责调查的纠察组都大换血，所以如果要调查的话，切入口不多。”

这话一听就有余地，林墨几乎是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一个信息，“切入口不多，也就是还有机会？”

“嗯，当时医药部门还未改组，各条线对总长平行汇报，直线上正好缺一环，这一环在今天是医药总部部长沈思思。虽然她当时因正巧帮其他组对接CRO逃过一劫，但她有个同样在医药部门任职的弟弟，正是你父母手下的实验员。”

“你的意思是......？”

“她在那件事爆发一个月内任职了医药总部部长，要知道，那不是个好坐的位置，你说联席们为什么选中她？她自己又为什么愿意？”

“因为她弟弟？”

林墨脑内飞速整理着线索。如果能保住弟弟的性命，那这位部长一定甘愿任职。也正因为有一个活着的“弟弟”，所以联席能保证她守住秘密，为激进派所用。

“这是你的猜测，也是我的猜测。不过前段时间我派人去查了这位沈部长，她确实和某个大型监狱的人员有私下的往来。”

听到这个消息，林墨心脏不受控地停了一拍。所以极大可能这位事件亲历者还活着，就躲在监狱的某一处，守着她们想挖掘的内幕。

“等等，你刚才说前段时间做了调查？”林墨很快又回味出一个问题来——自己是为了追杀父母的死才会查到医药总部的头上，江月辞为什么这么了解？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查这件事的？

江月辞从容不迫，很顺畅地接话道：“是啊，你上次给我看和乌斯的录像时里头就有提到，你和乌斯见面是为查父母的死亡真相，那天我回去后就收集了些情报。而刚才说到的部门背景和大静默事件我早就了解，不然你以为我们独调组每天都在关心什么？”

这一段回答无比自然，林墨却疑神疑鬼地觉得有些自然过了头。这些天的经历多多少少逼她成长，也让她对身边所有人的话不自觉多留三分心眼。

“原来如此。”她嘴里只道。

“我知道的线索就是这些，你父母的事情算是我免费帮你查。但我有一个要求。”

“我同意。”

林墨脱口而出。她无所谓什么要求，只要江月辞肯伸出援手，剩下的条件她都能答应。

“你真的不先问下内容？”江月辞挑了下眉，“我要你答应我，对当年事情的调查，就到你父母为止。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和方才所有信息都不同，江月辞这句话背后藏着的正是林墨早就吊在心里，和江月辞默契地不宣之于口的“那件事”。自己父母死后发生的事，就是房间里的大象，她们都在房间里，却一遍遍绕着大象走，装作看不见①。唯一的区别是江月辞能看清大象的样子，而她确确实实丢失了那段记忆。

林墨仔细思考了一阵，她认真掂量轻重，对江月辞慎重给出承诺：“我明白，那段时间的事，我不查。”至少在得知父母真相前，她可以暂时不查。

理论上江月辞此时得到肯定的回答，心里应当是放下一件事，林墨却没见她有放松多少。这人只是站起身，拿起未喝完的咖啡，伸出右手对她说：

“那么，合作愉快。”

捕捉到江月辞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林墨也紧跟着站起来，伸手与她交握。江月辞的手有些凉，她的体温好像一向比自己低一些。随后她意识到虽然自己之前也在种种情况下握过她的手，但以合作对象的身份，这还是第一次。

“合作愉快。”她也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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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房间里的大象：Elephant in the room，指在公共空间中，大众对某类触目惊心的事实心照不宣地保持集体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