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江月辞走出宿舍楼的时候，已然夜深了。路灯下早已没有其他行人，只有自动清运车无数次在雨中来来回回，往复间推走被风卷落的一地残叶。

门外等候已久的轻年雪撑开黑伞，阴影罩住江月辞的全身：“地下找您今夜面谈，可能是想交代关于明天联席会议的事。”

“嗯。”江月辞抬手捏了捏眉心，喉咙里应了一声。

“您今天是在探乌斯那头的情况？”

轻年雪和其他组里的人一样，对她所做的那些事只是略知一二，更多时候都是听她指示行动。

事实上对于这些事情，知道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乌斯’只是个代号，代号后面不止一人。其他的事，我这两天会亲自跟，”江月辞伸手拉开车门，雨滴瞬间打湿袖口，“麻烦帮我组织下后天的组内会议。”

听到要求的轻年雪立马比了个OK的手势。

她绕到前座，坐上驾驶位，搭上安全扣时随口问道：“我记得离上次集体会议没多久吧，是有什么突发情况？”

江月辞映在后视镜中的脸上光线明暗交错。过了好一阵子，她在对方快要以为自己收不到回答时开口：“之后我们这里的情报会和林墨同步......后天我会通知，正式换备用计划。”

车子在一声刺耳的刹车中急停，雨刮器在前玻璃接续的雨幕中分割出规律的断裂。轻年雪撑着方向盘转身，双眼瞪大：

“为什么？你还是决定让她进来？”

“和我想不想无关，”江月辞神色平静，“她私下一直在和乌斯联系，作为我们在乌斯那里的眼睛再合适不过。而且接下来她要做的事，能帮我们确定沈思思的票型。”

驾驶位上的人沉默了一秒，凭自己对江月辞的了解仔细琢磨下这话，才缓缓发动车子。

“不论如何，你现在这是愿意让她站到台前了？”

其实这两年，不止一方想把手伸向林墨这个当年唯一游离在外的“目击者”，作为地下势力争斗中隐形的焦点，组里对林墨的存在多少也有了解。反而一直是江月辞以各种方法有意将林墨排除在可能的凶险之外，在制定计划时也会故意绕开她。

“他们等不及要动手了。既然她已经成了明牌，任由她随意行动反而更危险。”江月辞说。

自己今天答应帮林墨查真相，自然不全是一时冲动的结果——将她纳入行动中，利用她获取必要的信息，对她们两人是双赢的局面，这本无可厚非。只是她时至今日自己也分不清，她所谓“于公”的决定中掺杂了多少“于私”的感情，这个与初始设想有偏移的举动又会推动她们去向何方？

正想着，她的思绪被轻年雪打断：

“我明白了，这是您的决定。”她道，“除此之外，上次的五代材料的原始数据已经完成了解译，什么时候让荆棘鸟动手？”

江月辞的注意力回到她的话上。

上次同雷曼合作拿到的实验室数据能量不小，一旦经荆棘鸟披露，也意味着对激进派43年的执政正式击发第一枪。

原本她可以对此毫无顾忌，可现在......林墨能接受自己亲手造就这样的动荡吗？她现在的想法还会和当年一样吗？

“再过一阵子吧，等手头的事情调查清楚再行动。”

细小的雨珠在车窗表面顿顿下滑，又凝结成稍大的水滴倏地滚落。

江月辞拿手套抹开玻璃内侧的水雾，看见树木和楼房不断向后挪移，车子在轻年雪的手中伴着冷气驶向地下隧道，在光条和机械门的起落中沉入地下城。

*

八天过后，到了林墨与江月辞再次见面的时间。

这一周里，林墨主要花时间处理了学校内课程上的事，顺便补上前段时间缺席的中期展示。

只能说幸好她平时给导师留的印象不错，才让那位号称最严苛的黄院长几次三番对她的假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还抽空和江组长在百忙中进行了远程会议，确定她们下一步要接触的目标——

南风台。

对这个地方，林墨之前也有所耳闻。那是个老牌的合法赌场，据说大老板颇有来头，早年间当过地下钓子场里的龙头，兼两条飞水鬼的路，后来60年间抓着通行证管理混乱的档口和杰克王开了生死赌局，以1亿6千万的筹码赢下了地上永居证，顺便接手了南风台。

她对此的了解还是因为几年前隔壁班的一起失踪案。那女生的父母报案后，警察来学校做了调查，最后结果是女生是跟着男朋友进的南风台，之后两人就再也没出来。也不知那老板这些年和官方有怎样的暗中往来，总之这个案子最后也没有再查，不了了之了。这件事也被作为典型的教育案例，被校长每学期开座谈会时都要痛心疾首提好几遍。

出于好奇，林墨当时私下查找过南风台的相关信息。作为一个作为合规赌场，它的外楼构造别出心裁，从远处看去是金碧辉煌的皇冠型建筑，辅以桂冠叶片作通体装饰，兼具隔音、电磁信号屏蔽等功能，设计师Cissi在南风台建成后也借此名噪一时。

在新老板弗斯特出资修整后，环绕南风台的外部又开辟一片人工湖，灯光自湖底打向金色外墙，给这本就极尽奢华的建筑外观镀上一层水波流动的绚丽光效。

这样的环境自然吸引社会名流争相入场，而相对的，南风台亦对客人有所要求。除会员进场为邀请制之外，安保同样非常严苛，着装方面考虑到舒适问题所以未要求正装，但也谢绝穿着随意者进入。

这些“入场须知”自然由江月辞提前交代过，因此，今天林墨特地选了套蓝色吊带长裙，外又披件开衫作为搭配。她从有轨电车上走出来，对着边上车牌的倒影压平整理了下束起的长发，便向着约定好的位置走去。

“这边。”

林墨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正是江月辞。她今天终于脱下了那几件统一且无趣的制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轻薄的灰色工装外套。

林墨自己的衣柜里少有这种风格，所以无从判断她这件是不是近期的流行款式。只是这样打扮的江月辞过于少见，也过于......吸睛，让她不由得装作对衣服品牌很感兴趣的样子借机多看几眼。

“走吧。”江月辞递过一张崭新的ID卡。

林墨认出了上面南风台叶片状的图标，这显然是今天的通行证。她将它小心收进随身皮包中。

“就我们两个？”林墨跟上江月辞的脚步。

“你还想见到谁？”江月辞瞟了她一眼，半玩笑地问。

“没有！”她矢口否认。尽管她很快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欲盖弥彰”——不对，自己本来就没有什么需要“盖”的......

“话说，我们今天是要拜托那个弗斯特老板，帮我们混进解离监狱是吧？”她有些刻意地快走两步，转头看向桥下湛蓝色静水的波纹。“那个老板是个怎样的人？”

“关于他的八卦传闻，你应该也听说过一些？”

“啊，大概知道。”

“那就好。”江月辞在林墨看不见的角度轻笑了下。她方才自然看出了林墨的窘迫，不得不说，这人转移话题的功力还有待长进。不过她一向清楚分寸，随即正色道：

“关于弗斯特，他赢下南风台的时候年纪很轻，有传言说，他和杰克王签生死赌局的起因只是为博‘美人一笑’，背后是件风流韵事。这话当然做不得真，但水分可能没有你想象中的大。”

江月辞对桥边迎来拦住两人的警卫出示了下ID卡，继续说：“当年民选形式还未废止，激进派掌权不稳，保守派用尽手段为自己争取下届的选票，这是背景。巧合的是，这个费斯特在64年——也就是改选的前一年，在地下做肉箱交易时结识了保守方的支持者，王泝的女儿王心易。两人很快坠入了爱河。”

“罗密欧与朱丽叶？”林墨立刻捕捉到重点。

见没几步就要走进南风台的监控范围，而林墨还津津有味等着听后续发展。江月辞停住脚步，后退两步靠上桥身护栏，扭头也看向那水面，决定先把口中的故事讲完：

“是啊，当年的地下钓子和王家的小姐，身份差别算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更不说《新纪总法》在当时就已经对婚姻的双方有限制要求。所以，一方面为了能配上那个女孩，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抓住地上永居、甚至入赘富人家的机会。这个弗斯特抱着一箭三雕的想法，决意押上全部身家与杰克王签了秘密赌约。”

“赌局的结果你现在也能看到，”江月辞指指那个黄金般闪耀的建筑。

此时近距离观察，林墨才注意到那黄金桂冠样的楼面竟是可活动的，像真正的枝叶那般，能够自由开合。

“不过，像这样过于戏剧性的故事，往往有个事与愿违的结局。65年，保守党一系宣称激进派数据作假的栽赃行为败露，票型意向降至史上最低，最终以主动弃选为结局，王泝、来起洋、徐弘丽等人被追究入狱，王心易也随之人间蒸发......值得补充的是，我之前得到消息说，这些年南风台的发展离不开弗斯特对地下的打点，而他坚持经营南风台更有一层是为了当年下落不明的王心易。”

“王心易，她还活着？”林墨眼神惊奇。

“大概率吧。当年出事时，王家小姐不过17岁，还不到担罪名的年纪，更何况她应该没亲手参与那些事，至少我在档案中没看到她的过失记录。你可以猜猜，她现在可能在哪里？”

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林墨心中那四个字呼之欲出：

“解离监狱？”

江月辞挑了下眉：

“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吧，但弗斯特的确多次找东篁试探过解离监狱的事情。而且，他曾经有一件事，特地通过东篁拜托到了我头上，就是和解离监狱有关。”

对那件事江月辞没有明说，但林墨清楚，如果没有足够的把握，江月辞不会把弗斯特作为通向解离监狱的一环，因此她没有质疑什么，只是表示自己了解了。

“那我们今天......”林墨的话滑出口，却扑了个空。

她只看到身边的江月辞已经抬脚往旋转大门的方向走去，便赶忙跟上。大厅内安保人员持枪而立，她紧紧跟着身边人的脚步才勉强在毫无指引的缓冲区连续通过了三层安检。这个正式入场前的预备环节直到她们被两只金属环系住手腕后才算是告一段落。

流动着金属色纹样的电子门缓缓打开，林墨摸着那只并不硌手的手环，抓住侍者离开的机会贴近江月辞耳边小声问：

“我们该怎么和弗斯特老板谈？”

门一开，十几米的挑高下遍布挥舞喧闹的手臂和骰子筹码交替起落的数十台赌桌，躁人的音乐裹着黄金般咸腥也诱人的味道层层传至门口。江月辞自然地大步向前，黑靴踩在反光大理石排布半圆形花纹的地面上像一颗扎进漩涡里的子/弹。

林墨方从震撼中回过神，就见江月辞自门边侍者手中接过了一盘赠送筹码，而一枚黑绿相间的筹码直直砸进自己怀里：

“那当然是......用南风台的规矩和他谈。”

作者有话要说：从明天开始进新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