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八月中旬,温度尚热,连多贪一阵凉爽的风都是奢求,只能说幸好如今垒区的阳光经过人工处理,较外区沙岩地域的烈日而言已经算得上温柔。
听说救济会所在地几百年前曾是别国的修道院,因为种种原因,多次破损又重建。灰白砖瓦拼凑上机械设备,不大的前厅和后院承担起几代孩子的生存,只有旧时的木芙蓉花墙不曾改变,时至今日仍迎着阳光开放。
林墨走在花墙下,领着江月辞拐进僻静角落。路过一个墙缝时林墨多看了几眼,她还认得此处就是当年梁鹿带她常走的“后门”,也是救济会的阿姆好心,才一直没有把它填上。
此地显然不怎么受到园艺师的关照,枝条在碎砖间错杂攀援,还有几缕垂到生锈的长椅上,随意生长的同时反倒更显青绿。换个角度想,这倒也是个适合说话的好地方。
“可能不太方便坐......”
那椅子不用看也知道积了多久的灰,林墨并不想挑战去打理它。
“没事,不需要。你的腿怎么样?”
林墨被问得一愣,如果不是江月辞提及,她自己都快要忘记在十余天前自己曾划伤过腿。当时补救的处理还算及时,回垒区后她又自觉换了几次药,已经近乎好透了。
“好得差不多了。”她有些刻意地活动了一下右脚。
江月辞点点头,向着林墨靠近两步:“你还没说,这几天是为了什么事在找我?”
这逼近的两步让她想起之前,垒区外自己害怕假名被发现时的场景。虽然这么久过去了,但此刻的江月辞还是让她感受到一种压力。
经过两次外区的任务合作,林墨觉得自己和江月辞的关系不说亲近,也至少是比陌生人要更进一步的“友善”。但每一次她和这个人再见面,就能察觉到她们之间无形的壁障又升了起来。
只要江月辞想公事公办,那过往积累的经历好像就都一键清零,她好像很熟练地懂得该如何把人推远。
“关于上次我被人绑架的事,我目前的推测是,有一方地下的人盯上了我。他们不以灭口为目的,但出于某种原因要对我下手。”
看似说了很多,实际都是废话,这是林墨推拉的策略。
她今天见江月辞就是为了给自己确定同盟,在真正完成选择之前,她还需要获取更多信息。
“你找谁问的?”
果然,没那么好忽悠。林墨在心里叹了口气,只道这算是默认了自己的猜测没错,好歹印证了乌斯给到的消息无误。
“这就是我今天找你要说的事。”
林墨稳着呼吸,解开衬衫领口的第一颗扣子,然后是第二颗。在江月辞逐渐收紧的眉头中,她拆下了那枚贴片摄像机,递到她眼前。
摄像机提前设置过播放模式,一被取下就自动进入放映程序。于是江月辞在空气中看见了闪烁的镭射光斑、蓝色耳钉和相片中自己过去的脸。那日的现场对话也被原封不动还原出来,和画面一同分隔在两人之间。
林墨的心跳声很快,这是一次堪称赌博的行径。画面残影阻碍住她观察江月辞脸色的机会,这让她愈发失去对当下的控制感。
“三年前,我去过危险区。那是一个黄昏,我在某栋楼下遇到过一个穿黑衣服,拿着枪的人,”林墨紧紧盯着江月辞的脸,“我知道那人是你,你救了我。不管你为什么不能和我坦白,但我今天想赌你会帮我。”
有人在三年前把她绑上了一辆失控的车,她花了很长时间去完成醒来的过程。而今天她选择踩下油门,车子在此刻全速冲出了悬崖,冲进迷雾。
“乌斯是总长的人,总长想杀你;乌斯引我入局,他们是我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江月辞,我们合作吧。”
“合作?”江月辞轻笑一声,“你要什么?你有什么?”
“我要查一件事,当然前提是活下去。现在乌斯还在等我的回复,我可以帮你当那头的线人。”
林墨立刻反应道。
她早在脑中预演过很多次今天的对话,所以并不怕追问,她现在头脑冷静,只有涌向心脏的血在翻涌。
“你胆子很大。”
4D画面溃散成光屑,和微型摄像机实体一同化成阳光下飘浮的灰尘。江月辞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尾音却裹着灰尘轻轻扬起。
“奥卡姆剃刀原则①,既然我不知道更多信息,那还不如少思考。”
“所以你选择了我?”
“是的,这可以是双赢的局面。”
“如果今天我拒绝了呢?”
“那我大概会死在你手上。”
说完这一句,林墨笑了。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这一刻想笑,只是觉得这句话本身很具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幽默意味。
但在某个角度上,这又是切实存在的危险。对她来说在当下的绝境里这是个绕不开的二选一难题——或者说她从来没有选择。
从三年前开始,她所求不过是父母的真实情况和自己的记忆,时至今日她对这一切都愿意以保守的姿态慢慢去找,却一次又一次被外部力量主动敲开门。
她已经退无可退了,难道她连反抗都做不得吗?甚至她的反抗也大概是别人手下的一步棋罢。
“你不该来找我。”
江月辞终于开口。
“你不该来找我,”江月辞重复了一遍,犹如叹息,“但如果你作出了决定,那我好像无法拒绝你。”
如她假想的一样,林墨还是留存下来了一部分当年的记忆。她说着黄昏下的初见,自己却想到更多——
被血染红的白裙、抓住自己脚踝的小手、尖石头刻在地上的名字,伴着甜腻到发苦的味道和闷闷蝉鸣,最后是炮火连天,雨夜黑云下生命在流逝,脚下看不清的道路延伸到很远之外。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长不过早已习惯独自苟延残喘的从前;要说短,那为什么自己放不下、躲不开、求不得?江月辞搓搓手中不存在的碎屑,指尖往前伸,细致扣上林墨胸口的珍珠纽扣。
这一刻主宰她的是理性对局势的考量,还是内心压抑许久的复杂感情?她分不清楚。
兴许都有吧。
无形的壁障倒塌溃散,林墨捕捉到了江月辞同意暂时合作的讯号。这客观上意味着她们均被幕后之人逼到进退维谷,但林墨还是难以自制地感到短暂的松快。
她看江月辞手上动作完,才道:
“约个时间吧,我们同步一下信息?”
看江月辞翻开手环,林墨避着阳光凑上去选出空闲的时间点,敲定了她们作为合作者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会见。
夏天的温度仍是热,林墨感觉自己背后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注意力自然而然瞧见了江月辞的黑色外套。
“话说,怎么每次见你都是黑衣服?”
这话其实她早就想问了。她猜想答案可能是“耐脏”“不怕沾血”“习惯了”一类的答案。
“制服,不穿扣钱。”江月辞投过一个奇怪的眼神。
......原因这么朴素的吗。
“你们部门怎么批的全是黑衣服?垒区里又不用打打杀杀。”
“好吧,希望我能等到你为我争取下白衣服的那天。”江月辞少见地玩笑道。
木芙蓉摇曳几枝,原是一阵风吹过,竟还带着久违的凉意,驱散林墨与江月辞周边沉闷的空气。
看来今年的夏天会比往年离开得更早。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走到救济会门口时正好碰上有后堂的人支起摊子,坐在机械树下为行人请祚赐。行人报上问题,机械树递出牌签,再由主事者解批语,这是祚赐最完整的流程。
“要去看一下吗?”林墨记得江月辞来这里的目的。
“不必了,下次吧。”江月辞摇头,“今天有点晚,我先走了。”
她指指白色立柱边停着的一辆黑色车。
于是林墨目送她离开。两人擦肩而过时,她注意到江月辞制服外套的胸口处有个部门标识。之前她也瞟见到过,但是现在才真正留意到它的形状。
那是IESG四个字母组成的图标,数段白色线段组合成了一个三角的形状,像迷宫,又像白色蕾丝线勾勒的纹路。
蕾丝线?她的意识连接上一小时前那道白色花纹和摇摆的坠子。
「......一个分岔路,组成三角一样的形状。这往往代表你有选择,但不论你怎么选,左右不过殊途同归。」
「......何况你早就作出决定了。」
或许阿姆的解读错了,那个三角指的不是殊途同归。
又一阵风吹过,吹起她的刘海挡住她追随黑车的视线,吹得机械树叶片哗哗作响。街边卖凉奶的小店点亮电子屏上嵌的“不日光”字样继续叫卖,不远处社育所大门推开,陆续有孩子排着队跟着老师的脚步往南走去。
这世间行人碌碌各得其所,好像只有自己手里空空,心也空空。但当自己往前一步,才发觉自己此刻纵使仍然迷茫,同行竟有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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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奥卡姆剃刀原则: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只要是能够达到目的,方法越简单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