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光怪陆离的幻觉中清醒过来时,林墨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缥缈的果香在她梦里是一株橙色的树,结着雪白的果实。她躺在树杈间,被云朵状的软和果实包围,像是一床蚕丝被,也像轻柔的怀抱。她一张嘴,就有汁水从果树上滴下,味道同甜酒样醉人。
那种舒适的汁水冲刷过大脑,有一种温和的宁静,她从床上挣扎起身,注意力方才从晕乎乎的头脑回到砰砰鼓动的心脏。
盯着床头晃出重影的数字钟看了好一会儿,她才发觉阳光被窗帘隔绝,现在其实已经下午一点了。套上拖鞋走了两步,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是不是上学要迟到了?
......喔不对,今天是周末。
直到洗漱完,她才从那种发懵的状态中找回勉强运行的思维。
“看来以后遇到电子烟就得躲着走。”
林墨按着自己发胀的太阳穴,撕开一碗速食面灌上开水。在等待计时器归零的时间里,她调出电子面板梳理起下步行动的思路。
自外区回来,她一共计划了去做三件事:首先是托梁鹿查那张直觉有用的英语残页,随后是和乌斯见面套取信息,最后是做一个二选一的抉择——
她没有资源,没有权力,如果要查父母之事,必定要与人同行。之前她被迫被乌斯绑上贼船,如今却在“贼船”上意外发现了新的可能。
江月辞。这位独调组的组长同样在权力中心,又能自由出入垒区内外,或许对自己的帮助更大。
只是乌斯给的那张照片......是地下那位总长的意思。暗中另一端还有其他势力同样对自己虎视眈眈。
他们没给她留太多比权量力的时间。
计时器“叮”了一声,延伸出来的长脚卡住碗边一支,掀开塑料碗盖的同时变形为一双便携筷子。
林墨取下电子端放到一边,筷尖伸进汤里搅了搅。白软的浆叶裙摆一样散开,她突然想起一个人。
*
“听说你最近连着来好几天了,你们学校课也挺多的吧?资助的事我会盯着,不用常来。”
身穿白麻布的女人提灯穿过门廊,串珠垂下的面帘挡住面容,却没拦住唇膏透隙而出的红。她沓着步子转头向身边女孩——到她这个年纪,唤谁都可以是“女孩”。
“很久没来了,总得找时间瞧瞧孩子们。”林墨半真半假说着,“这几天怎么没在院里见到你?”
女人叹了口气,衣摆扫过礼厅门槛沙沙地响,“今年肥难买,讨到的种子也不好,后院说再过几月就供不出货了,只能另想办法。”
林墨没有接上话。这些年救济会的日子总是看天吃饭,哪日好,哪日坏,都没有准数。遥想她当年第一次踏进这里还是为了梁鹿,当时这里的总人头就过了小几百,那些所谓的资助对孩子们的正常生活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阿嫲,阿嫲!”
一群穿白衣白裤的孩子从过宽的昏暗走道跑过,熟练地绕过礼厅长椅,由远及近跑到麻裙女人身边。
“快去做准备吧......菲飞的袖边怎么又散了,等下让老利再给你多缝两针。”
也不知道这话有没有进耳朵,前头的孩子们又一阵嘻嘻哈哈跑走了。
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推了轮椅跟在后面,陷在柔软垫子里的女孩往林墨手里塞了两块糖,还没等她认清脸,就低着头被挡了个严实。
“等下我得去领他们,否则啊又得在台子下玩疯了。”珠帘摆起小小的弧度,阿嫲把手里的提灯挂在最前排的椅子边,示意她坐。
“好啊,那等下再叙旧。”林墨笑着应了。
“叙旧......”她咀嚼了一下这个字眼,“我还以为只有那帮地虫才会用这种文绉绉的词。咱们这群人可不兴聊过去,不如学着只在乎将来。”
女人的眼神轻飘飘垂下,回手摘下脖子上的项链吊坠,塞进林墨手里。
“无论有心还是无心,今天遇见就是缘分,要不要听听你给自己的建议?”
林墨被握住手腕指引着,单手挑着项链悬空举到她另一只戴了梭编满纹手套的手心上。
这其实是救济会的另一大收入来源——预言、祈福、听礼歌、请祚赐。林墨以往每次来资助,也会这样被拉着做些什么。
“果然,你心里有事,”吊坠抖动,指向一部分梭织的花纹。“我看到一个分岔路,组成三角一样的形状。这往往代表你有选择,但不论你怎么选,左右不过殊途同归。”
被说中部分心事的林墨一惊,虽然没在脸上显露,也怀疑这可能只是在心理暗示下得来的巧合。但她还是忍不住追问道:“那我......怎么走更好?”
原本持续抖动的坠子在她说话后泄力般静止了,林墨试图屏息回到刚才的状态,却无甚作用。
“灵摆只能反应你的潜意识,如果它不能回答你了,不如再问问你自己的心。”
“......何况你早就作出决定了,不是吗?”
姜姆收回吊坠,回头向门外远远望了一眼,向林墨道声“时间到了”便径自离开。林墨犹豫的声音卡在喉咙,反手撑着椅背站起身,只看到女人身后是明亮的来路。
无光的礼厅中吊灯星点般错落,厅门外柔和的自然光浅浅晕开,像深夜中无暇高挂的月亮。
她刚才在看什么?
身后孩子们上台的脚步声错杂却不凌乱,眼前零星几个阴影中的观众也陆续鼓起稀稀落落的掌声,伴奏声适时响起,提醒林墨是时候该坐下了。
但她还是站着,因为她恍惚间看到门形的光晕被一柄黑色破开。
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具备的这一能力,但她的确在看清那张背光的脸之前,就认出了那个人。
空灵的歌声乍然在背后响起。
在林墨回望的时候,江月辞也注意到了林墨。或许因为她是厅里唯一站着的人,像茫茫银海里伫立的灯塔。
于是她自然而然地走过去。
两人在无言里双双坐下。
乐声悠扬又轻巧,是孩子们在吟唱阳光下的森林,和无云天空里开阔的自由,高声部渐进颂起未知诗句,和着无忧虑棕色小鸟的自白。他们每月都有好几次这样的表演,对灵气的表现都拿捏得熟稔,又能让听者感受到歌声里难得的纯真。
“这唱的是什么?”江月辞忽然问。
用来压低音量的气流拍在林墨耳边,叫她恍惚了一瞬,不自觉答:
“这是自造语,歌词内容大致是讲,自然神在末世降临之日辟开一方天地,牺牲自己的力量保护生灵。”
“这算神话还是?”
澄黄明灭的灯光下,林墨看到江月辞比了个“宗”的嘴型。
“不是你想的那样......非要说的话,可以理解为一种寓言吧。”
“我记得他们有自己的神,叫‘瓦多’?”
脑中的弦自动绷紧,把林墨从原本放松的状态中扯了出来。这不怪她反应过度,只是很久以来各部门都禁止人们私自对世界进行体系化的解读,这话题是不好讨论的事。
“他们的故事不只瓦多,那只是一个名头,这里的人也不信这个。这里的孩子都是垒区被父母抛弃的,或者由于各种原因失去了身份。他们出了救济会就没法活,更没法接受垒区的教育,所有的知识和常识只能由阿嫲和长大的孩子口耳相传。他们的歌只是一种认知世界的寓言,和生存的手段,仅此而已。”
林墨发觉自己的语气不自觉地有些硬。
她剥开手中的糖,把自己无端冲出的语气咽回肚子。
“来一颗吗?”
林墨的手还没伸出去,鼓掌声就随着台上孩子们的鞠躬响起。掌声落下,孩子们拉着手退场,观众们也拖动椅子各自离开。江月辞没管场里的别人,探手向林墨半收回的掌心。
“没想到今天能碰到你,挺巧的。”
“也不能说巧吧......其实我等了你四天。”
林墨调整过状态,以进为退如实道。
“你有事找我?”这话显然在江月辞意料之外,“为什么觉得我会来这里?”
“上次在车上,你说过要来请祚赐。”
江月辞回忆了一番,才记起是那时自己因虫母受伤,才在后座说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想回垒区后请个祚赐。
“就因为那句话?可能我只是随口一说呢?”
她确实觉得惊奇——出完任务后偶尔来救济会是自己的习惯没错,但林墨应该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一习惯。她隐约记得自己当时的语气显然没有正式到哪里去,轻飘飘一说罢了,她却相信了自己会来?竟还等了好几天。
林墨也是到这时才觉得自己的这份相信有些“证据不足”。她是想找江月辞,但用通讯联系或者到部门那里上报才更“合理”不是吗?可自己当时似乎下意识就想“她说过要去救济会,那我就等两天。”
“反正我等到你了。”林墨无所谓地笑道,“今天天气不错,去院里走走?”
这是邀约的意思。
江月辞心照不宣地应下,拢着外套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节进行中,两章后进入重点高光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