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铃铃——”
最后一堂课的铃声方才响起,涌出教室的脚步声就卡着点将音乐淹没。
每逢月末假结束后复课那周,就没人能提起精神好好听课。今天又是周五,复央的直送生们按例和三两好友勾肩搭背准备直奔彩吧喝酒,也有人拿着通行证一路小跑,就为赶在闸井关闭前进入地下。
等纷杂脚步远去,教室里只留下一阵略带闷热的晚风。
林墨惯常成了最后一个留在教室里的人。
自外区回来之后,她这几天也是少有的心不在焉。不是因为什么“假期综合征”——比起假期,她更觉得这是一场惊奇的幻梦、脱轨的冒险和某种深邃漩涡的前奏。
她并不完全知道漩涡里头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但又能确切感受到她的生活正被撕碎揉搅,在一种巨形机器的压力下作用成了一种自己都无法辨认的形状。
“叩叩。”
敲击玻璃的声音隔着窗帘传进林墨耳朵——这对她来说早就习以为常。
林墨透过门缝看了眼走廊,见没人路过,迅速撩起左手侧的布帘,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说吧,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金牌捉风人的出场费可是很贵的!”
梁鹿扒着窗户翻身进来,坐在窗框上晃着腿,一头短发乱得像个炸毛的蒲公英。
“放心,报酬少不了你的,”林墨往她手里塞了把提前准备好的果干聊作安抚,“我有个东西想托你帮我查。”
一张泛灰的防水纸从文件袋中被取出,梁鹿凝神分辨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英文字。
“这......我可没学过这种鸟语。英文?你应该找你老师啊。”
“要是这么简单能解决的话,我就不会找你了。还有,你拿反了。”
瞧着梁鹿眯眼翻纸的动作,林墨无奈道:“学校教的是应用语言学,只教专业名词,和所谓的英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啊?你是说,这是以前那些其他垒区的人写的?等等,这张纸你从哪儿拿来的?”
梁鹿后知后觉地连用三个问句表达自己的震惊,感觉手里的纸都变烫了不少。
看林墨眼神飘忽,她心里也有了答案:
“你疯了?小心惹火上身!”
“......是惹祸。”林墨没忍住纠正道。
梁鹿又上下端详了一番那纸上略有磨损的文字,眉头收紧又张开:
“外区的东西,那你得找游爷吧......行叭,我去试试。呐,这回可不是你那些咖啡和罐头就能打发的了。”
林墨见她答应接手,心里惦记了好几天的事终于算是放下了。“游爷”们在地下以倒手外区物品为生,说不定真有人能给她答案。
而且他们多少和梁鹿算半个“同行”......如此也好,应当不至于叫她因自己沾上危险。
就在这时,校外忽得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隐隐顺着微风钻入窗缝。
“什么动静?”
梁鹿身子一挺轻巧落地,反身看向窗外。
林墨也循着声音望去,见一大条蚁群般的队伍弯弯斜斜经过他们学校外街,黑色和红色的布料组成难以辨认的花纹,裹着学生们堵在大门口。
*
“做什么做什么!都散开!”
从附近街区匆匆赶来的哨员试图维持秩序,推搡间自己也被红黑色的人流裹挟,只能徒劳挥舞手臂鸣枪示警,无法撼动荆棘鸟成员汇聚如河的奔流。
当一个人遭遇混乱场面的时候,人们会躲开;当一群人遭遇混乱场面的时候,人们往往会拥上围观。
街边采买的、收摊下班的、放课出校的、听说热闹的人们像受到蜜糖吸引的工蚁,向着蚁群中心靠拢。
见场面铺展的程度达到一定程度,荆棘鸟队伍中有一人向空中抛起一只机械鸟,随即那长达两条街的人流一齐动了——
他们衣服上红色花纹的部分有生命一般,脱离着振翅而出,那竟是形似纸鹤的折叠飞行器!
它们以机械鸟为基准圆心向四周散开,冲着四周的路人扑去。
在林墨被梁鹿拉着手抛趁乱溜出校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幕景象。
一只火红色的仿生纸鹤盯上她们,收了翅膀俯冲而来,落在林墨肩上时,她才发现原来这东西的尖嘴是一枚小型固盘。
“怎么样?这个创意不错吧?”梁鹿洋洋得意道,“是三组阿九的手笔。又华丽又实用,你看只要把它往设备上这么一插......什么信号屏蔽都拦不住。”
“这是你们前段时间在计划的行动?”
[“请地下部门公开生物□□档案!”]
[“反对《新法令》!争取新权利!”]
[“植物异变隐瞒群众,生物信号波动异常,异化因子比率造假,信息透明刻不容缓!”]
林墨的飞讯界面上弹出的三维荆棘鸟图标以及那几句口号,随着一同从固盘上传输成功的还有一个名为“原始数据”的文件。
“本来你也会在队伍里,是吗?”
梁鹿听不出话里的情绪,这么些年她对林墨的任何问题总是诚实得过分:
“嗯哼,要不是被你叫来,这种热闹事我当然要参与。”
“为什么选这里?”
“因为......”她惯性回答的声音停下了,她终于感受到林墨似乎有些生气。
她知道自己的这位朋友从来不干涉自己的决定,所以一时间掂量不出她生气的原因。
“地点是三组负责人定的,我没有参与,真的!应该是考虑到地理位置和影响力,是不是会牵扯到你......”
不远处的喧嚣声音不止,阻拦在他们身前的哨员开始向折叠飞行器射击,但坠落的机械零件远不及信息传播的速度,至多不过短暂地打断这场闹剧片刻。
一块闪着火星的碎片从梁鹿头顶坠下,在外区短短两周练出的反应叫林墨眼疾手快拽着梁鹿后退两步,瞄到一个正在充电的清扫车就绕到后面蹲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墨叹了口气,继续她们刚才的对话,“复央离安全管理局和总会大楼不远,这很危险。”
“放心,那群木头兵可不敢乱来!现在愿意把事情闹大的是我们,只要荆棘鸟先一步把事态扩大,让这些数据传播出去,这次行动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林墨在心里摇了摇头。
现在荆棘鸟在内区的任何动作都可能引发连环作用,此刻并不是行动的好时机。
但她压在心底的劝说始终出不了口。
不说梁鹿,她自己这些天的举动何尝不是在钢丝绳上起舞?
梁鹿和她一样,有选择的权力和涉险的自由。
突然,又一枪在地面炸开,不同的是这次伴着几声尖叫,人群中陡然掀起一阵混乱。
林墨同梁鹿对视一眼,自充电桩缝隙中各自找了角度观察,只见为首的守卫为击毁俯冲的飞行器,无意间将枪口对准向平民。
这一枪是瞄着东西去的,但人们显然不这么想。围观的众人以开枪的哨员为中心哗得退开,戒备地盯着哨员的动作。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就在这箭拔弩张,冲突将要爆发之际,从混乱人潮后方走出一人。
这是个衣着考究的中年人,戴着副窄方框眼镜,具体的模样远远地看不真切,却无端散发一种莫测的气场。
“大家有话好好说,有意见我们和平解决。”章远山拍拍西装领口看不见的灰,“大家各退一步......都是为了内区的建设提建议嘛,我们都理解。”
梁鹿撇撇嘴,不屑道:“怎么是他,实验室的老学究还管治安?”
作为荆棘鸟成员,她一向对地下的走狗没什么好感。
“不管大家反馈问题的途径是不是过激了......但既然已经动了手,还差点误伤到人,自然是我们的不对。”
看似温和的男人背手站着,似笑非笑,招手唤方才开枪的哨员上前,往人群的方向按了一把,看起来不大的手劲居然把他推得趔趄。
“对着人开枪,谁教你的?”
章远山笑呵呵地拿过哨员手上的枪,走到人群中,那个离弹孔最近的男人面前。
“刚才差点被打到的,是你吧?”他把枪塞进男人手里,“来,拿好枪......冲这儿开。”
一时间,乌压压的人静止了,第一次握枪的男人脸色难看,被迫瞄准哨员的枪口止不住颤抖。
“不敢?这有什么不敢的......这一枪还回去,这事就算翻篇了。”
章远山在男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眼角的细纹随着表情变化增减,随即按着男人的手突然扣下扳机——
子/弹擦着哨员渗着冷汗的脖子往前,钻进几名荆棘鸟成员的空隙间。巧合一般,这子弹正击中了最初被抛向空中、此刻被藏在领头人怀里的那只机械鸟。
“......啊呀,怎么打歪了。”
带着笑意的语句蛇一样滑进耳朵。那男人一激灵,一把甩开了枪就往人群里挤。刚才还横冲直撞的那些折叠飞行器像受磁场影响一般,纷纷坠向地面。
章远山见状,只静静站在原地,似是料定了众人不会再造次。
“那大家有谁要提意见的,坐我的车去总会大楼填登记表?没事的人就都走吧。”
他抬起手,细致地整理了下袖口,精致的金属表若隐若现。方才的阴狠眨眼间消散,人们眼前只余一个温文儒雅的斯文人。
当下一片静默。
“真是辛苦你们了,”章远山转身和哨员们寒暄了句,“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直接联系我就好,不用麻烦调查局。”
离开前,他瞟了一眼地上散碎的飞行器零件,脸上仍旧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
等到他走远,林墨才抻了下自己僵直的脊背。就这短短的两分钟,冷汗已不知不觉把衣服浸透了。
“这人......什么来头?”
不知为何,林墨看到他的身形,总觉得有些熟悉。
“好像是旭日集团的项目顾问,就那个最近热度很高的基因药。听说他之前是地下的人,东篁一派的,所以能代表总会的意思。”
被梁鹿这么一说,林墨也想起来自己为何会觉得他眼熟了。
前段时间新闻频道里经常放旭日集团的相关访谈,章远山在电视台确有出镜。
“以后要是碰到他,建议绕道走。”梁鹿补充道。
“怎么?”
“他以前做的那些事......风评都不是很好。”
*
地下城,内区管理部。
机械钟的滴答声稳定着循环过又一圈,运输机接连自门顶上的窗口进出。
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三十一分了,哨员没有命令不敢进屋擅自询问,只苦着脸悄悄换过脚下重心聊做休息,偶尔往边上瞟几眼站得笔直如同静止般的江月辞。
“上校请江组长进去。”
门无声滑开,哨员猛得一吓赶紧低头立正,好在只有服务人员领着小机器人鱼贯而出,无人在意他的失态。
士兵这才松了劲儿,赶紧伸手指引身边等候多时的人随自己进屋。
屋内,东篁坐在定制的办公椅中,任由刚折腾完的头发被机械臂围着做固色。他从身前的落地镜里观察江月辞的表情,灰蓝的眼睛蒙着雾一般,那雾里却似乎又藏着利刃。
“有事?”
“旭日的审定撞了拓特生物,章顾问请您上去一趟。”江月辞垂眸道。
“哪个项目?”
“IVD①,是斐卡.A.李华德在做的POCT②。”
东篁听罢不置可否。他猜身后的人还有话要开口,于是默不作声地继续从镜中观察江月辞的反应。
“.....上周护心医院死了两个人,这件事最近还有人在私下里传。”
从外区回来后,她去查了林墨被绑的前因后果,能看出主事者没有要隐藏身份的意思,派出去的几乎都是明面上的人。这也让她很轻易就把对象锁定到这位地下的内管部负责人身上。
“你想说的,不是这个。”
江月辞对东篁的心思能揣度明澈,反之亦然。
“是,既然见到她,我不得不想起当年的事,”她头仍低着,眼神却向上挑起,“希望您也没忘,她动不得。”
对东篁来说,到他现在这个地位已经很少能从别人嘴里见到冒犯、乃至威胁意思的词,于是对江月辞的回应他颇觉有趣,权当听到个笑话道:
“怎么,我顾念老熟人才特地安排你们相见,也不行吗?”
顾念老熟人?分明就是因为知道她所有的动作在保护谁,才故意把林墨从幕后推到台前。
牙齿间擦出细微声响,用力把忍不住想出口的话磨成碎渣;机械臂沉默着按既定程序完成工作,悄然溜回管槽中。
在空气安静的几秒里,一缕被刻意留长的发丝经不住水滴的重压,滑落下来挡住东篁审视的目光。
他向后一捋打湿的头发,放下腿倾身向前,不断放大的阴影混着压迫感自镜中盖向江月辞。
“我说过,手伸太长的人,通常命短。像假道伐虢这种事,有我一个人在做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IVD:体外诊断产品
②POCT:即时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