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归功于徐庄胥平日里做事积德,他在那样的条件下居然奇迹般地活过了年关。
刚开春不久,他就拖着瘸腿蹦到湖边上,折腾一下午选了两根木杆绑成十字,立到岸边上。
我问他在做什么神秘的仪式,他说要感谢大自然的馈赠:指那些被我“钓”上来的赤虫。
——其实是顺便超度一下他肚子里的几百条灵魂。
“所以你为什么不感谢我?”我走过去,丢给他一卷新绷带。
“难道你想我也给你竖个杆子?还有,我正准备感谢,请你不要预判我的行动。”
徐庄胥假模假样地让我闭眼,问我讨要空罐子,还信誓旦旦说自己准备了好东西。
“自己去床下面翻,你这是怕死提前给自己留着装骨灰?”我对他现找“礼物”的方式十分无语。
“......给你找了只宠物,不许睁眼。”
宠物?我更无语了。特别是随着那格外明显的一蹦一跳的动静传过来,我睁眼看到那罐子里装着一个粉色怪东西的时候。
“你管这玩意儿叫宠物?”
我看了看那只幼年兰花螳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螳螂。
那螳螂冲我挥了下镰刀——估计在想怎么干掉我拿我当食物。
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徐老板一把就住下了它半空的那俩小钳子。
估计怕我真的下一秒就把那东西当储备粮,他暂时把那“宠物”留在了自己身边。如果他以前是在乎同类,希望我可以对人多宽容的话,那这突然想让我养虫子是哪一出?
我又开始读不懂他了。
*
天气变热后,这屋子边上的植物和虫子也都跟着湖水一同长起来。一段坠着果子的树枝刚好探进砖瓦房破口的屋顶,合适又好看。徐庄胥的伤还是没好,所以每天找食物的任务就轮到了我头上。
“带刀子了没?说你多少次了,水性好也不能......”
我撇嘴,一头扎进水里,用下潜时的闷泡声抵抗徐庄胥的大声。
唉,可能每个中年男人都是这么唠叨吧。
拖着一袋壳蟹上岸,我捞起外套盖住带着白痕的左手,往火堆边的石头块走去。
“今天的靶子还没打。”徐庄胥拦住我要坐下的动作。
“......”
*
“砰砰”的声音响了十次,我偷偷瞄了眼徐庄胥,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从地上捡起两枚弹壳,飞过去击倒最后一根树枝。
饭后,照例是躺在土坡上晒太阳的时间。我捧着一手心赤虫,隔三差五往边上的饼干罐头里扔几条。
徐庄胥像是梦到了什么东西,挣扎着醒来,然后带着汗望着空气愣神。我瞥了他一眼,没主动问。
过了几分钟,他放松下来,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过来看我逗螳螂。
可能天气太热,这螳螂蔫蔫的,连带着身上的兰花都干枯了似的。
我把这小家伙掏出来,放在地上:“你信吗?在外面它自己可活得要好得多。”
“把它放了你立马就把它砍喽。”徐庄胥无奈地把摇摇晃晃的螳螂再次塞进罐子。
它长得很快,一塞进去就满满当当,这个装饼干的罐子都快住不下了。
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很难说我是否真的这么想,但我心里的确只有一个标准——我和徐庄胥是自己人,别的都是敌人和食物。
我看着那个不爱动弹的小家伙,想,就算我不吃你又怎样呢?你的寿命也就半年,你快死啦。不是死在罐头里,就是死在外面别的东西口中。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喊我徐老板吗?”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看着蓝天问我。
“因为你想当老板。”我很认真地思考。
他摇摇头,夹着灰白的头发被微风吹乱。山坡的另一头激起一群杳虫,我猜大概是又有垒区的车驶过。
“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在垒区的队里。那边有个说法,就是我们这群人活到退休的概率,要比穷小孩当上老板的概率还要小。”徐庄胥远远看着垒区的方向,那应该是他曾经的家。
“我们每次出来,就互相喊‘老板’。当然也有人就是来卖命的——死在队里,抚恤金够家里五口人吃一辈子。”
“我懂了。”我可能懂了吧。
徐庄胥轻轻笑了一声。
我见他难得没有嬉皮笑脸或者故作深沉,脸上的皱纹陌生又沧桑。
“我的腿应该是废了。”他说。
这我其实知道,只是我们几个月来都不愿意正视这件事。在我心里他一直是带我上树玩水、摸爬滚打,在哪里都能游刃有余那个徐老板。
此刻我才发觉,原来他也要老了。
“你和我不一样,你和别人也不一样。”
徐庄胥的声音轻飘飘的,“当年我从你娘肚子里抱出你,就想着这辈子要把你送回垒区。但我明白,你其实从来不觉得自己属于那里。”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嗯一声。
“但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以后就没人能陪你说话,给你打猎,给你讲故事了。”
我看着罐子里死气沉沉的螳螂,和螳螂身下几条扭动的虫,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闷。
我不喜欢徐庄胥,他总是盯我练枪,盯我背各种东西的名字,让我学他那一套不知道有没有依据的算时间、算方向大法。但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赤虫很快不动了,蜷成没有活力的一团。
“你要学会自己活着,你迟早要学的。”
徐庄胥叹了口气,把罐子塞进我怀里。我突然好像又能读懂了,他为什么要让我理解人类的社会性,还让我养这种奇怪的宠物。原来你一直是这么以为的,徐庄胥。
我看着他,看到他也在看着我。然后我忽然产生了那样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他不能陪我太久了。
*
我们还是再次碰上了其他人类。
那是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雨线浇在湖面上如针没入水中,屋子里我布置的暗绳扯倒边上提前堆好的铁器,叮叮当当间,那张豁了牙的歪脸正正砸在我们的床铺边。
我见徐庄胥昏昏沉沉仍没醒来,随手拾了块碎砖堵住这人的嘴,在他呜呜乱叫前先一步拖他出门。
破屋檐挡不住雨,淅沥沥的积水从我和这男人之间笔直淌成一道水帘。我在寒气里缩着脖子听懂了他疯疯癫癫的求饶,无外乎是那一套所有人都在用的说辞。
夏天到了,长久的暴雨天马上就要来临,今天不过是个开始。我不知道他的来头,也不知道他的手脚是否比他的嘴要干净。
杀了吧?
但在动手前,我余光瞟见从墙缝里瞧见床铺的隆起。
算了,别弄出太大动静。
雨里的人影踉跄着远去,一路的血融入水泊荡漾成圈。我把手里不多的存粮扎好口塞回柜顶,拎起被角钻上床,感受到夏风穿过门缝拍打我的背。
等徐庄胥醒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他,他会开心吗?
我心里有隐隐的担忧,这担忧从我记忆里盘旋一圈,带出那些徐庄胥对我交代的话,又烟一般钻进我的鼻腔。
然后是几声叫人汗毛乍起的声音,像有无数细足划过屋顶,我才意识到自己闻见的是虫子爬过泥土的气味。
我伸手推醒徐老板,悄声翻下床去找背包和武/器,饼干罐不小心砸在地上,兰花螳螂拖着身子窜进阴影。我才刚抄起两罐自制的防虫水泼向外衣,就被徐庄胥用布蒙住头推出了屋子。
“下水!”
湖水开始涨潮,在雨水的浇筑下愈发掀起浪,我拽着徐庄胥的衣服,像飘摇的小船以浮木为锚。
闪电无声撕开夜幕,打亮盘绕在我们小屋之上的两条巨型马陆,星星暗淡不堪化成雨水坠进湖底,溅起卑微的碎光。
岸边一段段黄黑相间的环节游动着潜进湖水,拖着没来得及被水冲开的血与脏器碎片混杂涌入湖底。
我手里拽着的人也看见了这一幕,往我手里塞过一件东西,就推开我远去。
该死的豁牙,为什么要跑进林子!
我咬紧口腔里的肉,翻出缺了尖的刀向徐庄胥的方向游去。
天边白光一道接一道,让我看见徐老板开合的嘴在说些什么,但耳边浪涛、马陆嘶叫和暴雨雷声比他的声音更响。我不断靠近,又被水浪不断推远,巨大漆黑的两道影子高高耸立,在黑云间挥舞着数千腹足。
虽瞧不见徐庄胥,但那影子的动向还算分明。我在湖中央用尽全力保持身体的稳定,用冰冷麻木的手举起徐庄胥交给我的老式手枪。
我开始忽略身边外界的噪音,回忆他第一次教我用枪,第一次做标准示范,第一次让我认真背口诀写下的一二三。他曾是垒区最厉害的军官,救过我未曾谋面的母亲,现在又要救我。
他对我说「第一步,检查状态。」
枪被打空了,我摸出自己口袋里的新弹匣,手在抖,但很快稳下来。
「接下来,换弹匣,按空仓挂机锁。」
我照做。
「开枪。」
“哒。”
我没有听到子弹发射的声音。
为什么?怎么回事?卡壳了?
我不信这把枪偏偏要在今天报废,一边对抗着水波一边挥着手//枪使劲往水面上摔打两下,然后慌着神把弹匣拆下,拉动滑套。
没有子弹被退出来。
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徐庄胥!徐庄胥......
我试着喊他的名字,只呛进一口水。我看见两道黑影交错着弯下身体,从水里探下长长的肢节,叼出了另一个黑影。我无意识地再次推弹匣回枪,按释放钮,瞄准,射......
一个浪从前胸扑来,眼前模糊着只剩下迷蒙的水色,和零碎自空中落下的碎肉,我挣扎着从水里探头,又被无力地按下去,裹着暗流沉没、沉没。雨声还是清晰而高昂地穿透水面,刺进我的耳朵里,阴森刺耳的声效宛若地狱的哀鸣。
我陷入水里。
听说人死之前会看到过往种种的走马灯,那是假的,因为我此刻什么都没看到。我在胸肺的疼痛中被迫清醒,甚至思量起我能回想起的一切。
真可笑啊,徐庄胥。你把我养大,逃脱过数十人的追杀,杀空了几片建筑里的虫巢,你知道天象,明白人心,却在今天栽在一个小小的、夏夜的湖里?
但是死在湖里又怎么样呢,徐老板,人都是要死的。工厂口的龟甲虫每天爬过小河去吃草,它有想过在某一天被老饕抓住吗?老饕吃过红土,吃过白肉,熬了四十年,这个厉害的女人有想过自己会死在哪个冬天吗?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每天想办法活下去,以及在想活下去的心情里等死,如此而已。
徐庄胥,我杀过很多人,我和其他坏人有区别吗?我杀过很多昆虫,昆虫和人有区别吗?昆虫杀了你,我应该恨它吗?我该恨你吗?还是恨我自己......
是啊,徐庄胥把我保护得很好,可我却在今天害死了他。
深水把我的四肢往上托,我却知道自己正在无可救药地下沉。水就像是一种残忍的兽,挤压你的胸腔,把你往下拉拽。
深水摇晃,寂静无边,我尝到了自己口腔和水里的咸腥味,也尝到溺水的痛苦,但我并不在意,因为我知道快了,马上就结束了。浓厚的黑雾从水里浮起,稳稳拖住这具将死的身体。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没有父母。我只知道把我带大,试图教我怎么活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我无知偷闲,我善心泛滥,我死有应得。
——那一年,我1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