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没有父母。我只知道把我带大,教我怎么活的这个人,让我喊他“徐老板”。
听他讲,我小时候就不爱说话。给什么吃什么,连看到有人死在身边都不哭不闹。他刚开始还以为这样会把我养出什么问题来,但后来也就想通了。
我这样的,在末日里,好活。
*
谁没有一个当老板的梦想呢?他让我这么喊,于是我也就顺着他的心意这么叫:“徐老板,财源广进,今天吃啥?”
每到这个时候徐老板总会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朝我嘿嘿笑:“今天继续教你使//枪,打到啥吃啥。”
四个小时后,我们果不其然缩在建筑塌方里嚼叶片。
“我想吃烤蚕蛹。”我说。
“现在是夏天,没蚕蛹。”他往地上呸着叶梗。
“那我想吃烤蜘蛛!”
“你没打到,没得吃。”
“徐!庄!胥!我饿!”
“哎呦,”他抱着头开始嚎,“你看眼前怎么这么多小白人在跳舞......”
成,又来了。我无语。
“今天吃的不是蘑菇,演也没用。”
他咧嘴一笑,一翻身坐起来,把我的头发揉成鸟窝。
*
自我记事起,这里就是这么一副萧条荒凉的样子。
连天的风沙彻日弥漫,狂暴大雨随时有可能降下,在空中冲出一浪浪的波纹。我时常觉得这些自然气象壮观又浪漫,徐老板却每每只是望着无际的断壁残垣沉默。
“那是什么?”
我指着西北方向的几个大铁虫,把徐老板从瞌睡里喊醒。
那些东西没什么规律,是从前几周才出现的,总是远远从这块地方绕过,像在躲着什么。
“哦,那个啊,垒区的车。”徐庄胥迷瞪着眼盯了一会儿,看没什么事就又躺了回去。
“垒区是什么?”我问。
“就以前带你看过的那大罩子。”
“罩子里面也有人吗?他们也会出来找吃的?”
“垒区里的人和我们一样,但是不用找吃的。”
“为什么?他们不会饿死吗?”
“他们运气好,用钱就能买吃的。”
“钱是什么?那还是我们好,不用‘钱’就能有吃的。”
徐庄胥叹了口气,用古怪的眼神看了我几眼,过了阵又自个儿乐起来。
“你笑什么!”我不服气,“还有,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呃,可能因为......我年纪比你大。”
“那等我也老了的时候,我也能知道这些东西吗?”
“那就不知道......等等,个小兔崽子,你说谁老呢!”
还好我趁他还没坐起来的时候,已经提前蹿出去了三米远。
*
比起自己年轻时在所谓垒区里的传奇经历,徐老板总是更愿意同我说以前世界的样子。
他谈圈养的动物,他讲平坦的草原,也经常说一些稀奇古怪叫我难以理解的人类建筑、科技、神话和艺术,还有所谓“正常人”的茶米油盐。
当然他嘴里无论是人们当时的闲琐生活、还是童话故事于我而言都和现在的生活天差地别。
“很久很久以前,有只母鸭孵出了一窝新的幼崽,里面有一只灰色的小家伙,它又丑又瘦,被其他的小鸭子欺负。它不知道自己应该到哪儿去,只是在那个晚上飞过篱笆逃走了......”
“后来它被猎人和母鸡赶走,最后才发现原来自己是一只白天鹅——这个故事你已经说第五十四遍了。”我眯着眼打了个哈欠,忍不住打断他。
“那今天有没有什么新的听后感?”
他一脸期待,和之前的每个晚上一样,这时候的徐庄胥往往比龟甲虫的心思还难懂。
“没有,”我感到无语,“知道睡前必须做的事是什么吗?”
“什么?”
“闭嘴。”
我说完就在铺盖上翻过身,誓要留给他一个坚定的背影。
身后一时没有动静,我知道他现在应该是坐在被子边,朝我苦着脸思索那些我不明白的人生问题。
“下次再看到车......你喊上我,我陪你去看看。”
我在漆黑中睁开眼,好像懂了些什么。
“我不要,”我翻身朝向他,“你觉得他们是大雁,猎人,母鸡还是天鹅?”
“我只是觉得......”
“我只是觉得,我不是丑小鸭。我又不会飞,也没有被人欺负,你为什么要把我赶走?”
我平静地说。
被子变轻了,脚步声沉重地远去。我讨厌徐庄胥的那些弯弯绕绕,更讨厌别的人类,所以就这样吧。
*
白天没什么事可做,我们最经常的娱乐活动就是猜时间。
这破工厂边上有一窝龟甲虫,每天下午固定一个时间会排成长长一列,翻过门外的乱石堆,爬到对面小河里吃草。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和徐庄胥打赌,看谁能猜中它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看看......这太阳,这角度,这风向,有了!再过十分钟后带头的就会走进工厂!”
徐庄胥神神叨叨算了半天,就开始数秒。
“你输了。”我蹲在边上逗白天抓回来的蜣螂玩,这东西的幼崽是白色的,用尖儿草一戳就会爆出一摊浆。
“好!时间到了!”
他捂住眼睛的手打开一个缝,看到工厂口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怎么回事?它们怎么还迟到!”
“别等了,”我把最后一只幼虫戳爆,“早上我看见老饕带着人偷偷摸来了一趟,把那个窝都端走了。”
“那你怎么不喊我?那可是我们的储备粮啊?她们懂不懂什么叫可再生资源......”
“那个人活不久了。”
“什么?”
我看徐庄胥的脸色变了几遍,便猜他又想多了。
“我可没同情谁,别总那样期待我。这里的东西都吃完,她们熬不住,就要往北走了。马上冬天了,刚好让她们先去探探路。”
徐庄胥握了握拳,阴着脸对我张了几次嘴也没说出来什么。
“去年春天出潮,来偷我们子弹的是老饕。”
那个女人做事非常狠,我喜欢。但她偷我们的东西......
所以我要比她更狠。
就像他不理解我握不好枪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想放别人一马。徐庄胥杀过的人不少,每次却还要在动手之后沉默良久。
*
“......这次又没打到啊......”
徐庄胥从一旁的树丛后冒出头,顶着一头一脸的杂草目送那只飞蛾扑腾走。
“擦到翅膀了。”我纠正。
“噢,擦到翅膀所以你今晚能成功开荤了?”
“闭嘴吧你。”我气的咬牙,咣嚓一下把弹夹换上,“你光盯着我看,晚上就继续等着陪我一起嚼叶子。”
“你好好上膛......”徐庄胥无奈地看着我。
这把枪很老,岁数比我大,很多部件都松了。只要在推弹匣的时候右手往下一压,就能靠冲力让释放钮归位。
“反正三年没找到过新枪了,我会用这把就行。”
在我还试着瞄准的时候,徐庄胥伸手从我手里抽走了枪。
随即他把枪口瞄准一片在我看来不可分辨的绿色,极快的一下枪响后远处叶片间竟传来了坠地声。
树林一下变得安静。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拍打身上的土,看我的眼神堪称复杂。
“走了,”他单手提我起来,“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我就知道他不会天天让我饿肚子,于是屁颠颠跑去提溜战利品。
当晚生火的时候,徐庄胥和我说,我们过几天要换地方住。
我问为什么,他说今年冬天来得早,很多野生储备粮都先我们一步死完了,还说边上的那光头姐、二癞子、疯老刘、河对岸的打鱼女,也都好些天没见到了。
是的,我们也得离开这里了。像那些迁徙的金斑蝶,要在瑟瑟秋季向暖和的地方飞去,以渡过漫长的冬天。
我这样想着,心里却不自觉思量起那几个“邻居”的事情。他们是死掉了吗?还是先我们一步离开了?意识到自己的这些想法后,我突然好像能明白过来,徐庄胥之前一直劝诫我杀人是为什么——
虽然他们都杀过人、抢过东西、糟蹋食物、埋伏过我和徐庄胥。但是他们熬到现在,十几年下来,疯的疯、死的死,末日里就算是看到有别人活着晃过自己眼前,可能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吧。
徐庄胥是这么想的吗?就算互相残杀,也会有希望那些人再活久一点的念头。他在这个环境里把我带大,可能图的也是这点“念头”。
不得不说,他持之以恒的的感染疗法对我起效了。我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发现他最近确实瘦了很多。
我饿惯了,就不怕饿,他天天一个人考虑两个人的事,怕是不生病也要操心出病来。
“好,如果路上看到有谁还活着,我们可以留点食物。”
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充满不可思议,然后是怀疑,最后又变成一点微光。
我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说出的那句话,但我知道自己似乎像是愈发明白龟甲虫的习性一般,也渐渐能读懂不少他的想法。
*
搬家的路上很无聊,无聊的间隙里也带着刺激。
每天白天我跟着徐庄胥碰运气一样随便选方向走,要是撞到虫子就打,要是看到武器就捡,要是饿了就找地方钻,和着雪吃提前准备好的肉干。
路上我也特地注意了,可惜没有遇到过一个活人。
这一走就是半个月。每天我都在祈祷能翻出更大点的怪物——如果打不过就要死,但能吃的食物不多了,昨天连能砍动的木头都没了,再这样下去的话一定会活不下去。
那个冬天,我真的以为自己会和徐庄胥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有天我们翻树根不小心栽进了一个冰窟,他磕到小腿,流了很多血,那些血没几分钟就冻成了红色的冰。
我拖着他爬进一个砖头屋子,躲在里面才渡过最冷的三天。
后来实在没办法,我横下心,拿上刀去屋外的湖面凿冰。手被冻得发白,然后发红,又变成淡淡的青紫色。
寒气从我单薄的裤子上钻进骨头,我却觉得自己像在火上烧,像挨着屋里徐老板滚烫的衣服。
直到天黑下去,我才挖出一个盖子大小的洞。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看见水面下真的有东西在游动,于是我伸手去捞,却什么东西都抓不住。
我突然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我想为别人做点什么,都不能让我如愿吗?
我吸了下鼻子,挥刀划破自己的手腕。可能是天太冷,或者刀太钝,血线慢悠悠浮出来,很快也结成冰。我开始感觉烦躁,眼前模糊,只知道拿刀一连对着手臂割了好几下,赶紧把麻木的手塞进洞口,然后在耳鸣中祈祷。
原来,冬天的时候,湖水是暖和的。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