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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所知,皇长子殿下应该还未曾有机会与乐阳郡主相识。大典那日,殿下突然在陛下面前说出那样的话,真叫我吃了一惊。”
墨绿的长袍在群芳争艳的轻衫罗裙中间铺展着。
都说绿叶衬鲜花。而如今高烈看到的,却毫无疑问是群芳衬绿叶。
那个傲慢又神秘的女人慵懒地倚靠在矮几上,手中握着一只青花茶盏,只要盏中一空,便有小倌立刻拎着茶壶满上。
这是高烈第三次来临剑楼,对这样的情形还多有不习惯,更何况坐在自己面前的是需要全身心戒备提防的敌人,这使得她神经紧张得几乎一触即发。
这许多年来皇室的教养是她能够看上去气定神闲的唯一原因。
“原来左相也会对青年人之间谈情说爱的故事有兴趣,新鲜。”她扭曲着脸上的肌肉挤出一个看上去津津有味的笑脸。
“怎么,殿下是觉得我年纪大了,就不能对这种爱情奇谈有所向往?”
“怎么会?再说左相这不年华正好吗?”
“殿下嘴巴倒是甜得很,只是对我这经历了二朝的老人来说,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大人若真觉得自己老,也不会来这种地方了不是?”
左知如呵呵地笑了几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丝竹乐中有敲门的声音响起,她摆了摆右手,示意身旁的小倌去替人开门,那小倌便屁颠屁颠地去了。
高烈发觉,鱼吟的模样,即使是放到这临剑楼来,也能算是上乘,只可惜不是她所喜欢的那一口罢了。
进来的是楼主。
高烈的目光不自觉地变得警觉起来。她下意识觉得,若不是出了什么要事,这人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打扰左相雅兴。
她方才好不容易将楼主在厢房中拖了好久,应该已经给足了齐思乐时间,难道还是在顺利潜入之前就被发现了?
楼主走上前来,目光在高烈身上落了一会儿,样子很明确,是在询问左知如是否要令这位皇子回避。
左知如一扬嘴唇:“有什么事你便直说吧,又不是密谋造反,还有什么事是皇长子殿下听不得的?”
这话听得高烈心尖一抖。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不知不觉间将她团团围住。
她猛然意识到上辈子她就是死在这个人手中,不是一击毙命,而是被残忍地玩弄,一刀、两刀、三刀……将她的身体弄到残破不全,将她的面容弄到难以辨认,将她的鲜血全部放光,将她对于疼痛和死亡的恐惧放至最大,直到“四年后”的今天依然无法释怀。
明明对齐思乐大放厥词,说堂堂大厉皇子无所畏惧。
可实际上她怕得要死。在左知如面前,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见了猫的老鼠。
真是没出息。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楼主一拱手:“厨房里溜进了一只老鼠,为左大人准备的那些餐食恐怕已经被这贱东西给沾染了,小的已经让后厨新买了干净的食材重新料理,只是要多耽误些时间。”
高烈头皮一麻,或许是因为做贼心虚,又或许是因为嗅觉敏锐,她直感这是在含沙射影、意有所指,楼主口中的老鼠十有八九便是去寻找密室的齐思乐。
密室已经被找到,而齐思乐也已经被发现了。
左知如会如何回应呢?
高烈面不改色,只是藏在袖子里的两只手已经按捺不住地颤了起来。
“给我烧了。”左知如言简意赅。
楼主愣了一下。
左知如笑:“被老鼠沾染过的饭菜,光是倒了也不安全,万一带着什么疫病可如何是好,还是烧了吧。”
这是什么意思?烧了?是字面意思的烧了,还是暗指着什么别的处置方式?
高烈看着楼主那悠然退下的身影,没有觉察到自己背脊中央滑过的那一串冷汗。
难道左知如要将那密室烧了?连同游梦龙、连同齐思乐、连同可能藏匿在那里的所有罪证?
应该不是吧……
别的不说,她真的舍得……让游梦龙就那么死掉吗?
高烈的指尖忽然变得冰凉一片。她发现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她一直以来自然而然地相信左知如对游梦龙怀有一种非同一般的情感,可实际上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实她的这一错觉。
除了上辈子在密室外面看到的那诡异又旖旎的一幕。
可仔细一想,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只是因为她自作主张地觉得游梦龙是应该被爱的,因为她以己度人地觉得旁人也会不受控制地被他吸引,所以她才掉进了自己编织的陷阱,觉得左相也必定为他感到无法自拔。
左相又不是她,那个聪明、果决、狠辣又狡猾的左相,怎么会像她一样傻乎乎地一见钟情,像她一样幼稚地难以控制情绪,像她一样不计后果地、义无反顾地、盲目而没有理智地——
冲了出去。
她穿过繁花锦簇,再一次在这片令人迷眩的空间里追寻起那一缕纯白的香气。
那纠缠在白檀香味里的血腥味和焦烟味让她感到惊惧不已,她从天阙追赶到地狱,黑暗将熊熊的烈火藏匿了起来,但那猎猎的声响和刺鼻的气息令她张皇失措。
“齐思乐!游梦龙!”
四年前她的葬身之地,如今她又一次来到这里。
我会不会再一次死在这里?她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一直让她忧心的问题。
“齐思乐!”高烈将匍匐在地的太傅公子捞了起来,看见他睁着眼睛意识尚存才放下了一点心,“齐思乐,你先等等,我去把阿音放下来。”
火是从书架上蔓延开来的,书卷上插着一支箭。看来是提前设置好了机关,在迷宫墙壁的暗格里藏了涂有燃料的箭矢,启动机关后,箭矢掠过长明灯成了火箭,从菱形的孔洞中穿过,高度和角度正好对准了书架上的卷册。
要想从那里面寻找什么通敌的信件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万幸火势还没有蔓延至整个房间,只要手脚够快,就能将齐思乐和游梦龙一起救出去。
毕竟她高烈最不缺的就是力气。
她将齐思乐暂时安置在远离火源的地方,然后匆匆跑至西墙前。
“游梦龙!游梦龙!”她拽着锁链叫起来,“阿音!”
干裂的嘴唇里终于吐出一个音节:“嗯……”
高烈又拽了几下锁链。她力气虽大,但也没有大到能够徒手砸碎铁锁的地步,只能妄图将铁链从墙上连根拔出。但这铁链被死死浇筑在墙上,在高烈的拉扯下纹丝不动。
虽然火还没有烧过来,但热浪的吹打已经让铁链变得烫手。
“殿下……先带齐公子出去吧。”
“不、不行,我不放心留你在这儿。要是我先带齐思乐出去,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被烧没了,我要怎么办?”
“殿下……听话……”
就像是在响应游梦龙的请求一样,高烈忽然觉得脚底一阵晃动,回头一看,那原本敞开的密室的入口处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两侧凸起,正是这一机关的运动造成了地面的震颤。
密室那原本不存在的门,正在慢慢合拢。
“殿下,我是死不足惜之人。能再次见到殿下,我……早就没有遗憾了。”
哐当一声。
右手的铁链居然生生被高烈从墙上扯了下来,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石门有千斤重,合拢的速度自然很慢,这让高烈产生了一丝侥幸:“我可以的。别说丧气话好不好?”
原本由四条锁链维系的平衡被打破了,剩下的三条锁链分工不均,被束缚在中心的猎物向一边垂落,背脊在墙上抹出一道血痕。
对于高烈来说,这种受力的变化让剩下的三条锁链比第一条要难以对付很多。
她也不愿意承认,被磨破的手掌所产生的疼痛消磨了她的意志,她可以一鼓作气,但无法将同样的力气再发挥三次。
巨石在地面移动发出的轰鸣声加剧了她的崩溃,地面的每一次震动,就让她感觉到索命无常的脚步离她更近一分。
她也终于意识到:在石门的间距还容得下她逃离的这段时间里,她不可能做到两全其美。
“啊!”她大吼了一声,同时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将手中的锁链往墙上狠狠一甩,几乎要在墙上砸出一个坑洞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西墙,将齐思乐从地上一把捞起,顶着渐渐缩小包围圈的火焰冲了出去。
纵使游梦龙对她而言再重要,她都不能让三个人一起葬身火海。
她是大厉的皇长子,她还有必须要守护的别的东西。
游梦龙看着火光中远去的那条身影,颓丧地垂下了脑袋。
他已经得到的足够多了。所以痛苦和幸福都到此为止,也确实了无遗憾了。
真的,了无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