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殷勤地引着高烈踏上环梯,齐思乐站在原地默默守望了一会儿,在那两条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前,他就开始了行动。
倌楼虽是女人寻欢的地方,但也常有男客出没,尤其是像临剑楼这种上了档次的楼馆,日日都会接待不少显贵家的公子哥儿,因此齐思乐在楼中走动,并未引起多余的关注。
他装作不经意地走到高烈为他指示的位置——东北方向、环形楼梯边的那名女客的身后。
女人正挽着一名小倌,懒懒靠在扶梯上饮酒,丰腴的手臂高举着爵杯,轻薄的袖子顺着她肢体的线条滑落,堆叠在肩膀的位置。
手一晃,晶莹清透的液体从外撇的口沿飞流直下,身旁的小倌伸长了脖子,张嘴去接。溢出的酒水顺着他的嘴角蜿蜒而下,淌入他敞得极开的两襟之中。
这两人身后的空间没有丝毫特别之处,只不过是适才景象的延展。
阶梯、屏风、移门、酒桌……觥筹交错,流光溢彩。
小殿下所说的地底迷宫,究竟在哪里?
嗒。
丝竹和谈笑交织起来的嘈杂中,齐思乐忽然听到一个微妙的声响。
从爵杯中流淌出来的瀑布在半空改变了轨迹,小倌被楼顶的明灯与液体反射形成的耀斑晃住了眼睛,一时没能成功地捕捉落点,任由那酒稀稀落落地洒到地上。
液体在地面攒成球形,顺着地面滚动起来,划出一条慵懒的、湿润的轨迹。那不是一种随意的蔓延,而是一种目的明确的运动。
——这里的地面不是平的,而是向东北方向下倾。虽然身处其中的人可能很难觉察,但从酒滴运动的速度来看,这个倾角并不小。
至少不是不周城内的建筑标准可以容忍的误差。
是因为地下室的构造导致了这种变化,还是地底的空洞正在导致这座建筑的地基动摇?
不管是哪种可能性,这都是一种提示。
齐思乐思索片刻,顺着环形阶梯的走势,绕到了一楼厅堂的另一面。
抬头。
那些无序编织的彩练从这个角度看去竟成了一个规整的六角罗盘,其间灯火闪烁,左手四点为魁,右手三点为杓,杓尖所指一点,紫微垣。
再向前迈一步,那片规整的星盘便瞬间飘零破碎,又成了绚烂错综的风月装点。
退回一步,迎着满目星光,齐思乐忽然看到楼梯背后二人合抱的长柱上刻有同样的星图。
在酒桌边酣谈的小倌讶异地眨了眨眼,指着对面那朱红色的梁柱惊叹:“我好像看见那边有个人突然消失了。”
拎着酒樽的客人大笑起来:“定是你不胜酒力,已然花了眼了。”说着将酒樽一倾,莹黄的液体哗啦哗啦地涌了出来,跃进小倌手中的酒盏里。
“大人……”小倌娇叹一声,无心再管那如戏法一般凭空消失的人影。
机关的窍门八成是在北极星。
齐思乐找到紫微垣所对应的方位,果然在那中间找到了一个凸起的钮键。按下之后,脚底莫名一滑,失去平衡的身体在不经意间跌入了一片黑暗。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从外面看上去不过二人合抱的圆柱中,竟安置得下这样的造物。脚底一片漆黑,只能看见无尽下旋的台阶,仿佛连通无间地狱。
他静默地沿着阶梯向下走去。
头顶的丝竹管弦越来越遥远,仿佛隔世的天音。
直至那些声音变得轻如蚊呐,黑色的通道终于出现了火光。
楼梯已经走完,眼前是一条宽敞得不似在地下的通道,通道两壁点着鲸油制的长明灯,灯火长燃,却不让人感到空气稀薄,看来这座地宫应该还有联络着外界的其它出入口。
虽然小殿下将这里称作是迷宫,实际上并没有惑乱人心的分岔路和死胡同,让人难以想象这座地宫的设计者究竟为何要在进入正题之前修建如此冗长的甬道。
齐思乐小心翼翼地沿着通路前进着,不多时便走到了尽头。
菱形的洞窗后面,是小殿下口中的那间密室。
而作为一间地下密室,这个房间又未免太过典雅奢华。
齐思乐皱了皱眉。
用那么深奥玄妙的机关所隐藏起来的这个房间,为何会像这样毫无防备地敞开大门?不,它根本就不存在“门”这个结构。
只要越过那面镂空雕刻着数个菱形花样的石墙,就能畅通无阻地进入那个房间。
这太不合常理、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这莫不是一个陷阱?
小殿下,思乐应该就这么进去吗?
左知如是一个危险的人物——先帝登基前的天验大会结束后,高拨云曾毫无预兆地同齐思乐这样说。
因为强大,因为有野心,因为深藏不露,所以危险。但正因如此,才有利用的价值。
除了危险之外,高拨云也曾这么说过:倘若能够得到左相的帮助,定能将皇位收入囊中。
对高拨云和齐思乐来说,在夺嫡之战中拉拢左相,无疑是虎穴夺子、刀口舔蜜般的行为,利好和风险一样巨大,或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风险大过利好。
而其中最大的风险无异于顺利登基后对左相的处置。
高拨云是绝对不可能如左相所愿,当一个傀儡皇帝的。而一旦左知如发现高拨云是一个不可控制的存在,势必会采取某种行动。
或许是扶植先帝其他的皇女上台,又或许,正如高烈所说,通敌叛国,联合敌夷,一举夺走这高家的天下。
所以,自从高拨云做出了“利用左相”这个决定的那一天起,齐思乐就一直在寻找能够拿捏,或者直接击垮左相的证据。
早前高烈到御书房来,开门见山地说自己知道左相通敌叛国的证据时,高拨云表面上风轻云淡,甚至有些不信,可实际上怕是激动不已吧。
因为齐思乐自己便是那样的心情。那可是他们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东西。不然,他也不会当晚便请旨出宫、暗中调查此事。
所以即使是陷阱又如何?他甚至不该为此踌躇不前。
密室的烟香穿过菱形孔洞飘至齐思乐身前。他轻呼一口气:陛下,思乐这就进去。
檀香扑鼻,烟雾迷眼。虽然布置得典雅别致,却无端令人感到如同窒息般的不适。
叮……叮……叮……
如重刑的囚犯拖着千斤的脚镣在地牢中行走一样,冰冷的声音清晰又绵密地刺激着齐思乐的神经。
他还来不及去翻阅堆叠在书架上那一册册可疑的纸卷,就被这个微妙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转过头,西向的墙壁上用鲜血和铁索构成的绘图直截了当、猝不及防地映在他的眼底。
那被绑缚垂吊在铁索中心的残破不堪的事物,无疑是一个人。
轻微起伏的身体证实了这名囚徒一息尚存。
虽然血迹斑斑,但齐思乐认得这人身上烟灰色的裙衫,正是高烈宫中侍女所穿的服饰。
“左知如抢了我的人。”
高烈那一脸忿恨的模样瞬间浮现在他眼前。齐思乐当即明白这定是高烈口中之人。上前辨认,那张令人过目不忘的妖媚脸孔,正是近日与高烈形影不离的那名侍女。
齐思乐知道高烈身上的隐秘,也知道高烈身为皇胄,却从小为了隐藏秘密而不带随身的侍从,如今突然提拔了贴身的侍女,想必是足够信赖对方。
也不知左知如为何会拿小殿下宫里的人开刀。
齐思乐的太阳穴突突一跳,心中盘桓起一个不好的预感。
“你……”他向着那伤痕累累的侍女走了几步,心中彷徨着不清楚自己究竟想从这人口中听到什么,但看她气息奄奄,又不忍心质问什么,于是才挪了几步便收住了步伐。
他是来寻找左相罪证的,对他来说,眼下应该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才对。
这里书卷繁多,可有用的或许只有一两页纸。他时间不多,必须尽快行动。
如此想着,便立即移动到了书架跟前,伸手去取置于最左侧的一叠册卷。
刚探出手,身后传来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
“小心!”
齐思乐虽是书生,幼时也练过几天身法,加上头脑灵活,反应向来较常人灵敏,但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脑中闪过万千念头,身体像是石化了一样,完全僵在原地。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声音分明来自被吊在墙上的侍女,可又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那个侍女,竟是个女装的男子吗?
小殿下是否知晓此事?是因为知晓了,觉得同病相怜,才将他留在身边的吗?
又或是并不知晓,只是受此人妖言魅惑?
左相之所以对此人下手,难道是已经看穿了小殿下的秘密,才特意抓来这异装的侍从,想要旁敲侧击地警告吗?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该如何是好?!
一阵锐痛在顷刻间让他收回了所有思绪。
齐思乐低下头,余光看见从后方扎进他右腿的箭翎。
这里收藏的文件果然是了不得的东西,不然左相也不会特意为此设计机关暗器。
痛感后知后觉地蚕食起他的大脑,他只觉得自己伸出的手离眼前那卷书册越来越远,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跌坐在地,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