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开始说着当年遇到几人的事。
当初陛下还是五皇女,刚满十八岁,觉得美好人生刚刚开始,于是就小包袱一卷,出京游玩了。
一开始到的是云城,先是遇见了严霜。严霜那个时候被一个小乞丐骗了三次,险些还被卖了。陛下那时见这人如此愚蠢,就想着看热闹,后来实在觉得这人活这么大估计父母很不容易,就出手救下了严霜。
严霜便是从那时起赖上了陛下,说要做陛下的“谋士”。
楼清听到这忍不住笑出声,陛下无情嘲讽:“我都不知道她当年哪来的自信做我的谋士。”
后来陛下烦不胜烦,就故意甩下了严霜,离开了云城。不过临走前留书一封,告知严霜她将来会定居云城。
严霜那时便等在了云城。
陛下出云城时,见有一队镖队就跟着她们一起走,在这里遇见了卢蔓。
如果说严霜是刻意遇见,那么卢蔓就确实是巧合相遇。
卢蔓当时因不愿意一辈子困在陇西,借口寻珍贵药材,离开了家乡。
卢蔓当时不比现在心有城府,为人颇为正直单纯。
当时她们于一处客栈落脚,碰巧听到了本地有名的富户刘员外身有“怪病”。
这个怪病并不罕见,就是刘员外自两个月前一直心痛不适,夜间难眠。可奇怪就奇怪在已经看了数位医者,吃了许多帖子药,却分毫不见好。
后来医师们纷纷请辞,说医术不精,能力不足,再不愿意到刘府看诊了。
卢蔓身为医师,也一向自诩医术精湛,听闻这件事,有心想去刘府走一遭。
卢蔓诊脉并没有诊出什么出奇的地方,就是寻常的躁动惊悸忧思忧虑。开了几服药,理所应当的没有任何效果。
如果卢蔓一开始只是抱着试试的态度的话,当改了几次药方却没有任何效果的时候,卢蔓开始撞南墙了。
她好像同这“怪病”卯上了一样,不治好就不打算走了。
陛下本就是出来玩的,在一个不怎么热闹的小镇勉强待了大个半月,已经是极限,不想跟卢蔓一起钻牛角尖。
于是跟卢蔓说,她能治好刘员外的怪病。
卢蔓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信两个字。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让卢蔓知道了这就是哪家的富贵小姐出来玩的,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还看病?
可是真的就让陛下治好了,只花了三天,连药都没吃。
楼清忍不住问了跟当时卢蔓一样的话:“你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陛下还会医术?
陛下昂首得意道:“其实很简单,心病还需心药医。”
那刘员外本就没有生病,或者说是生了心病。
刘员外在两个月前给父母扫墓的时候看见了一块断成两半的石碑,因为当时下着雨着急赶路,就没有管。
结果回家后当天夜里就翻覆不休,心痛难忍,被噩梦惊醒。
自此以后夜夜不得安眠,寻医问药皆无用处,“怪病”由此而来。
陛下知道了原委,又从婢女那里知道了刘员外甚是笃信佛家的因果循环,家里还请了不少佛寺的物件。
由此,陛下大胆“治病”。告知刘员外乃冤魂缠身,因为当初她对那块“断碑”视而不见,碑的主人便找上了她,才导致她心痛不已,药石无医。
若想平安,便令人重新刻碑,敬香于碑主,回来后烧掉当日所有衣物,如此便能无事了。
刘员外一一照做,三天后果然神清气爽,不见愁态。对陛下更是千恩万谢,视作恩人。
听完这些后,楼清的表情一言难尽。可当时卢蔓却叹息一声,对着陛下行了一揖:“受教了。”
陛下待在这个小镇这么长时间,可不是无的放矢。她早已摸清卢蔓底细,知道她是陇西医药世家卢氏的嫡长孙女,医术卓绝。故意没有点破刘员外的“病”,就是有意收服她。
人生在世,谁不会有个病痛?
陛下同样留了话,告诉卢蔓她将来定居云城,届时卢蔓可去云城寻她。
也是这时,卢蔓建议陛下可往邺城而去。
因为卢蔓要陛下去西域取一件药材,而她在云城等着陛下把药材带回来。
陇西卢氏唯一的孙女辈,也是有些傲气的,陛下如此看热闹,卢蔓虽臣服,还是要拿乔一番的。
陛下欣然应允,便往邺城而去。
到达邺城的途中,偶然遇见一对姐妹卖身葬母,陛下随手给了百两银票,就继续赶路了。
楼清问道:“是周珂周林姐弟吗?”
陛下轻轻点头:“周林生得好,周珂为护着他,便将其做女子打扮,名字也由双木林改为了从玉琳。”
没有母亲保护,力弱的姐姐只能想到用这个办法保护弟弟。
也是天可怜见,遇到了陛下这样的人,给了银钱葬母,却又不要她们为奴为婢。
当时周珂周林没有想到这人给了钱就走,后面着实被周林缠得烦了,才丢了一句“若想报恩就去云城寻我。”
当时的帝王同样没有想到,这两人真的会去云城寻她,更是一路打听追到了西北军营。
她随手的一个善意,竟然是她后来的两位臂膀,其中一个更是对她忠心不二,盲目听从。
那时陛下没有在意周珂周林二人,只想着快些赶到邺城,看看那边是什么光景。
结果初到邺城,陛下就抓到了一个扒手。那人衣衫破旧,身形瘦弱,脸脏兮兮的,就像一个四处咬人的狼崽子。
即便偷钱被抓到,也死死攥着,不愿意松开钱袋,陛下皱眉看了她一会儿,放开了她。
然后便见这人怔愣一瞬,迅速逃走。
陛下有心跟从,见这人去了药铺,催着掌柜的快些抓药,买了一大包药,抱在怀里就急忙往一个地方赶。
果然,陛下心道,这里有一个死人。
勉强遮风避雨的柴房之中,那个偷钱的孩子颤颤巍巍地给一位男子喂着药,喂一点用袖子擦一点,一碗下去几乎全浸了袖子。
徒劳奈何,尸斑都已经出现了,这人起码死了一个时辰了,便是神医在世也救不回来的,更何况只是一些补气养血的药。
那个孩子跪趴在地,额头抵着那人的手心,无声哀恸着。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孩子爬了起来,拿走了一旁的菜刀,状似冷静地走了出去。
路过陛下身边时,
“你觉得凭你现在这个样子能杀得了仇人吗?”
陛下嗤笑一声,“用性命给人送乐子?”
她紧紧握着半旧不新有着一道豁口的菜刀,疯癫却又平静地说着:“那又怎么样?哪怕用这条贱命溅她一身血,我也觉得值得!”
陛下继续嘲讽:“原来不是为着报仇,只是为了寻死。那快些走,没准你还能追上地上的这人呢。”
她似乎终于被陛下激怒了,怒吼着向陛下冲了过来。
陛下都不屑去躲,瞬间打落了菜刀,擒了她的双手,把她死死制住。
“怎么,以为恼羞成怒就能无所畏惧了?你现在跑去敌人面前,除了死之前被故意羞辱践踏,你什么都做不到!”
溅人一身血?
只会是脏了一块地!
“啊——!!!”
嘶吼着,怒喊着,极力在陛下手里挣扎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出心中的苦痛。
良久后,她双膝跪地,“嘭”的一声响,五体投地恳求道:“您能不能帮帮我?”
陛下没有躲开,叹息道:“今日我受你大礼,教你一个道理。”
“你势强时,以暴制暴,可一力破万法;你势弱时,则以巧制暴,四两拨千斤。”
接下来陛下用了两天时间,熟悉了那匪帮头目每日的行程习惯。
知道那头目爱好酒色,且有专属的酒家为其供酒,陛下便把靠近外层的几十坛子酒都下了药。随后又去了青楼楚坊,给最近颇得头目喜爱的小倌衣服全都洒了药。
这些药自然是从卢蔓那里拿的,两者分开无毒,但合在一起,一吃一闻,便能起到麻沸散的作用,令人昏厥不醒,醒来只会以为自己不过睡了一觉。
十分适合当下所做之事。
只是陛下没有解释此药用途,这个孩子是不知道的。
全程那孩子十分听话乖巧,只是盯着看,什么都没说。
因为知道她刚失去重要的人,陛下便没有告诫她不可轻易伤人害命,律例刑罚才是公正之道。
因着邺城此地事出有因,陛下才私下用刑,否则不会枉顾律法。
当年不觉得此举有错,现在陛下却心有悔意。
如果她当初告诫了那个孩子,让她知道律法公正,人命可贵,她后来是不是就不敢自作主张算计楼清?
陛下沉默几许,楼清戳了戳她:“然后呢,陛下你做了什么?”
把那头目迷倒之后,陛下你要做什么啊?
陛下抱着楼清靠在床头,继续说着。
*
那头目傍晚时分,果然叫了小倌们来到一处小院陪客。
匪帮不止一个老大,还有三人共同主事。头目四人并那几个小倌不过片刻便纷纷倒下,陛下拖了老大进了一间偏房,只见床上似乎躺着两个人,陛下把衣服一扒,便将老大仍在了两人中间,随后闪身出去。
出门前随意扔了一把粉末,很快房间里便响起了淫靡之声。
陛下出这处小院前,同样洒了一把粉末,一盏茶(5分钟)后,几人醒了过来。
毕竟是匪帮主事的,老三眼睛一转就知道这事不对劲,几人都是能喝酒的,怎么就突然醉倒了。
怕是有人故意下药!
这时老二问道:“大姐呢?”
老三看了一圈不见人影,担心出事,就急忙召手下寻找。
结果却在一处偏房找到了还在床上快活的老大。
被打扰了好事,老大很是不爽,结果还没说什么,两道刺耳的尖叫声就传进了耳朵。
她气急骂了一句:“贱人叫个鬼!”
刚想打人,却被老二一把扯下了床,一巴掌就打向了床上的一个人。
“贱货,你敢背着我偷人!”
老三同样面色不善地扔了两件衣服给另外一人,低声斥道:“回去我再收拾你!”
匪帮老大竟然睡了结拜姐妹的夫郎,还一睡睡两个!
老四还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劝着老二老三消消气,下一刻却看到了一串腰链静静地躺在地上。
老四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冲上前去就是一脚,边打边骂:“你个无耻□□,亲妹妹的人你都不放过!你他妈还有没有廉耻!”
老四跟老大打了起来,老二训斥着夫郎,老三冷漠旁观,旁边是两个夫郎哭哭啼啼的声音。
这场面怎一个乱字了得。
但这只是开始。
四人不欢而散,没过两日老四无缘无故溺酒而死。
老二老三认为是老大所为,前几天才出了那样的事,定是老大恼羞成怒杀了老四。
老大却认为是老二老三合谋杀了老四,因为老大在现场发现了被撕碎的老二老三欠条碎片,再加上前几日她被人故意算计,所以定是老二老三合谋杀了老四嫁祸给她!
三人互相防备,各怀鬼胎,终于在发现有人试图给自己投毒后,刀剑相向。
至此,邺城最大的一个匪帮头目皆亡,分崩离析。
仅用十三天。
事后,那个孩子见陛下就此收手,问道:“就这么放过那个城主吗?”
邺城城主官匪勾结,放纵盗匪猖狂,她该死!
陛下脚步一停,“城主死了,谁来管理邺城?”
“你觉得西域都护能有那个闲心顾着你这小小的邺城?”
城主的确纵容匪徒肆意妄为,却也保证了邺城多数人的生活。现在杀了城主,除了让邺城陷入混乱,没有任何益处。
况且如今最大的匪帮没了,杀鸡儆猴,城主也能上心几分。
“为什么不能再派个城主过来?”这个孩子如此天真的问着。
陛下沉默一瞬:“因为没有人愿意。”
这个孩子继续不解:“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能保护我们吗?”
“是。”陛下抬头看向东方,那是皇城的方向,“即使有着万万人愿意,只要那人不同意,便全都不做数。”
这个孩子不再问了。
等她收敛了尸身安葬,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后,她转头对陛下道:“我叫石静,我想跟着您。”
这个场景熟悉的陛下心中一跳,犹记得严霜、周珂、周琳都是这么跟她说得。
陛下严词拒绝:“我不需要。”
石静坚持道:“我会永远忠心,可以为您做任何事情!”
陛下反问:“你觉得我缺少这样的人吗?”
陛下身着富贵,出手大方,智谋才情皆属上乘,怎么会缺甘心为她卖命的人?
当时陛下虽然不得废帝关注,但若真想招人,凭她得隐太女看重,又是太后抚养长大。有的是世家贵女愿意做陛下女使,何必要一个尚且稚嫩弱小的小丫头?
陛下摆手道:“好了,小丫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我就此别过了。”
陛下本以为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但这狼崽子不知道是不是属狗鼻子的,一路“悄悄”跟着她,她甩了数次,都没有甩掉她。
西域这边不太平,昼夜温差又大,这个孩子中途因为跟着她,还生了一场病。
陛下看着她病歪歪的样子,闲聊着:“叫什么?”
“石静。”她乖乖答道。
“喝完药就睡吧,”陛下打了个哈欠,“我最多待在这里两天,两天后要是好不了就不用再跟着我了。”
我好歹也是一位皇女,总不能进出总带个病秧子。
石静愣了一瞬,瞬间大声道:“好!”
也许是一时心软,也许是被石静的执着打动,陛下到底默许了石静跟着她。
收了石静为下属,便了解了一些她的过往。从石静口中知晓,那日死去的人是她生父。本是中原汉人,同外祖母来此走商贸易,结果被盗匪劫财劫色,强行霸占,才有了石静。
父女二人勉强生活,但因为几年前父亲再次怀孕并且小产的缘故,身体便一直不好,久病不愈,熬了几年就去世了。
陛下没有再多问什么,反倒是石静问了陛下一句“不觉得我血脏吗?”
她是父亲被强迫生下的孽种,身上又有着一半胡人、一半汉人血统。在邺城时,不论哪里的孩子都不喜欢她,甚至当面骂她“杂种”“野种”“有爹生没娘养的孽种”。
陛下不在意地说着:“你又不是主观意动想成为这个‘孽种’,你父亲没得选,你也没得选。”
陛下并没有怜悯安慰说不是你的错,只会说这是事实,但也只是没得选的事实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不过区区小事。
“而且,你不是拿那脏东西的命来祭你父亲了吗?这样看,难道不是用她的血来洗掉你身上的脏污吗?”
随后陛下又打了个哈欠,说了声“睡觉”,就闭目休息了。
徒留石静久久不语,直到陛下说“你明天如果没有精神赶路,就哪凉快滚哪”。
比起深夜抑郁难平,好像被扔下更不能接受。
石静乖乖闭眼睡觉,晚风温柔吹过,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陛下带着石静在西域走着,也不是只为着赶路,经常会教石静一些东西。
因为石静本身识文断字,陛下便教她一些谋略典故,以及一些基本的呼吸吐纳练功基础。
石静很是聪明一点就通,且会举一反三,蹲马步便是辛苦了些,也从不抱怨诉苦,十分听话。
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有些阴郁内向,不爱说话。
一个月后,两人便到了楼兰附近,也是在这里陛下遇到了楼清。
*
楼清恍然道:“原来当时跟在你旁边的是石静啊。”
真的是看不出来。
五年前楼清见到的石静,沉闷寡言,整个人透着阴郁。
但入京后楼清见到的石静,平淡谦和,进退有度,就像换了个人。
陛下遇见楼清之后的事,楼清记得比陛下要细节的多,只不过从陛下口中知道了,原来陛下当年竟然故意吓唬他!
楼清气哼哼道:“我就说你活该,就该一直不理你!”叫你吓唬我!
陛下理亏,低声细语哄着人:“当年我不是还没有见到你吗,见到你之后,我就立刻后悔了。”
吓坏了这个小美人可怎么办?
“而且,我没有怜香惜玉之心,这是好事啊。”
楼清被她一噎,却又没办法反驳。
天下男子谁不希望妻主只爱慕怜惜自己一个,谁会希望妻主处处留情?
楼清鼓着腮帮子,戳了戳陛下:“油嘴滑舌。”
哼!
陛下讲了半天故事有些口干,楼清便给她到了一杯水,等回来时陛下已然熟睡。
楼清轻叹一声,放下杯盏,给陛下理了理被子。
即便是喝醉了,也还是不愿意说……
楼清最想知道的其实是当年两人分开后,陛下遭受的千般苦难。
但不用想也知道,陛下不可能同他说得。
不是因为撕裂伤口的疼痛,而是因为担心,即使只言片语都能让不谙世事的小殿下哭成泪人。
楼清盯着床上那人看了半天,张嘴,咬了她一口。
陛下脸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牙印,估计用不了一会儿就会自动消失了。
这个人真是,
太会讨人欢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石静同女鹅的命运是有些像的,同样丧父,同样弱小,只是石静很幸运能遇到女鹅,报仇雪恨。而女鹅,不能说不幸运,也不能说幸运,只能说不够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