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一睡一直睡到了日暮时分,中途楼清担心陛下身体,请卢蔓来为陛下看诊,卢蔓言明陛下只是醉酒昏睡,不必忧心,楼清这才放心。
待到陛下醒来,果然不记得醉酒之前的事了。晚膳之后更是几番试探楼清,明里暗里问着楼清,她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楼清故意说道:“什么是不该说得话,陛下是有事瞒着我吗?”
陛下哪里会有事情瞒着他?
见楼清不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陛下便不再追问这件事了。
*
七月二十,由太史局测算出来的好日子,诸事大吉。
顾氏第九任帝王于今日正式入主皇宫,居紫宸殿,凤后入主未央宫,同时颁布诸多法令,并下旨大赦天下。
陛下入住皇宫之后不久,前朝便开始关心起了后宫的事。
“圣上,”郑御史出列进言道,“如今圣上继位,日月得昭,天命归属,四海共庆之。只是圣上如今膝下荒凉,后宫也只得凤后一人,为江山后继有人,臣请陛下广纳君侍,为皇家开枝散叶。”
陛下听了这话,面色露出几分不悦,没有言明同意与否,反而询问道:“郑御史今日既然这么问了,朕也有一事不解,朝臣皆在,也给朕答疑解惑一番。”
“说是有一位书香门第的举人,好不容易中了进士,才能求得一位贤良淑德的夫君。结果不过一月,那举人家里的族老就倚老卖老,给她收了不少小侍,还信誓旦旦的说,这是为着那进士能子女绕膝,为着她的前程。”
“那进士既无功绩,又辜负求来的夫君,这般朝三暮四,张狂放肆,朕是断断不能用的。”
“诸位爱卿以为呢?”
陛下一通指桑骂槐,朝臣们多数诺诺称是,不敢反驳,偏偏郑御史犯言直谏。
“圣上,臣以为,那进士族老乃一片忠诚之心。自古以来多少家主因无后,而让偌大家业流落她手?那举人既能高中进士,本身定是有着不俗的能力,将来功绩定是也不同凡响。”
“如今多纳侧侍,也是盼着早日得女,这样也能早些安心,以后家业也有人可承。”
郑御史这一通话,听得多数朝臣紧了呼吸。
陛下说这个故事,无非拒绝选秀,不愿意往后宫再塞人,偏偏郑御史似是听不懂话,一力劝谏。
这下怕是会触怒圣上!
陛下果然冷了神色,沉声开口:“哦,那照着郑御史的意思。就是不用顾纲常伦理,不用顾嫡庶主从,只要谁能嗣息猖獗便可以永立于不败之地,是这个意思吗!”
“朕册立凤后不过一月,你就迫不及待让朕选秀,张口后继无人,闭口膝下无女。你这是劝诫,还是在咒朕!”
郑御史低头请罪:“臣不敢,臣只是担忧……”
“担忧什么!”陛下怒目而视,“担忧朕不日驾崩,天下大乱吗!”
“皇上息怒!”
“皇上息怒!”
这下所有朝臣都跪地俯首,求陛下息怒。
陛下一甩衣袖,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下朝后,同郑御史交好的沈御史低声劝道:“你同陛下辩驳什么!陛下宠爱凤后,众人皆知!你何必去逆陛下的意?”
“再说就是寻常人家聘娶正夫,也得等个一两年才能纳侧夫,你这也太着急了。”
陛下同凤后大婚都没有举行,只是册立了凤君,正了名分,便是这样也才只一个月。谁家成亲一个月就逼着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赶紧生女,逼着妻子快些纳侍?
便是村姑屠户之流都不会这样做!
更何况这还是位如此重视偏爱凤后的帝王!
郑御史不赞同道:“你也说了那是寻常人家,圣上乃帝王,怎么能同寻常人家一样?”
圣上于废帝被废第二日便理应继位,入主皇宫。却因为祭祀先帝太后而白衣素服拖延了一个月,更是下旨要守孝三年,登基大典也不愿意举行。
凡此种种皆不合法度,可因着陛下圣心难转,一意孤行,朝臣也不能违逆。
如今终于旧事皆了,篇章新启,那自然要举行选秀充盈后宫,也是为着圣上将来考虑。
圣躬有疾,于京都不是秘密,多些宠侍,诞下圣上血脉的可能便更大些。
说句不中听的,万一将来陛下圣体欠安,难道要宗室来占那个位子吗?
沈御史见劝不动好友,只能无奈叹气:“你啊,永远这么不知变通,不知回还。如今的这位圣上,俨然是一副非凤后不可的钟情模样。你若以后三番四次谏言后宫之事,圣上能容忍你一回两回,但绝不会次次容忍,都这般年纪了,难道还想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吗?”
郑御史不为所动:“我等身为御史便是为着正帝王得失,劝帝王行事规范,虽死犹荣!”
“你!”沈御史被她一顿堵,也气走了。
*
紫宸殿。
楼清奉了茶盏到陛下桌前,“陛下是生气了吗?”
郑御史前朝惹怒陛下,气得陛下拂袖而去,楼清与陛下同住紫宸宫,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陛下示意楼清坐下,随后才接着说道:“生气是做给那些朝臣看得,我若不气,就不会只有一个人来进谏了。”
帝王稍缓语气,朝臣便得寸进尺,只有横眉冷对,朝臣才不敢轻举妄动。
“我如今这般一气,再故意摆几天脸色,估计半年之内,不会再有不开眼的胡乱进谏。”陛下有意宽慰楼清,“你不要听外面的那些闲言碎语,即使从前没有帝王专心一人,那我就做那个特例。何况我祖上八位帝王,除却废帝之外,个个都是专心凤后,从没有过二心。”
“先祖们只有一人,也没见我顾氏断代而亡。”
不过一群瞎操心的臣子,不该急的瞎急的!
不过这里也表现出了一个问题,陛下思虑着,朝中不能没有为凤后说话的人。
贺国公等武将固然是向着陛下的,可是贺国公已然半隐退,不再上朝过问政事。至于贺瑾宁,陛下觉得她不添乱就不错了。而其她武将,能跟着陛下打江山,却不会去支持陛下后宫只有一人。
那些文臣御史,虽然大多都是陛下选出来的人才,可她们忠于的是江山社稷,不是陛下本人。谏言陛下选秀以孕皇嗣,她们不会反对,甚至乐见其成。
总归还是因为凤后于前朝没有助力,否则今日也不至于需要陛下“怒而离去”。
要不要将周林或者严霜放在前朝呢?
陛下心里想着事情,突然发觉楼清已经许久没有出声了,担心楼清觉得受了冷待,急忙看向他,发现楼清只是托着腮盯着她看。
陛下摸了摸脸,略有疑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楼清故意道:“有!”
陛下眼神询问,哪里有?
楼清展颜一笑,调笑着:“有着好漂亮的一副容貌。”
心上人喜笑盈腮,无心撩拨一句,陛下却难得红了耳尖,羞了几分。
楼清这还是第一次夸她貌美。
虽然世间女子重能力涵养,但显然没有夫郎愿意嫁给一个丑妻主。
陛下经历过毁容一事,纵使后来恢复,难免有时心中自卑,觉得自己貌丑配不上如玉郎君。
如今被楼清赞了一句如此直白的话,倒是心中安稳了一些。
自己这张脸,还是能看的。
楼清一番话不论有意无意都将之前的事翻了过去,陛下心中有了成算,也不愿意再说这等糟心事。
也是陛下看了出来,楼清本身是不在意的。
楼清或担心她的身子,或担心她真的不能有女,但是不担心她会纳旁人的。
陛下也是有些意外,楼清看着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心思敏感。许是因为楼清是楼兰王子,出身异域,有时面对她时难免想岔一些事,容易心里委屈自己。
如今楼清似是放宽了心,虽不知缘故,却是好事。
就寝后,陛下躺在床上轻轻拍着楼清的背。
陛下于今日朝堂之上,没有明言只认凤后所生之女,是不想朝臣向楼清施压。
如果陛下身体健康,自然不怕由此所造成的后果,毕竟帝王圣躬安,有的是时间等凤后生的太女。
可陛下身体有损,如此便不能这么做。
现在帝后于朝臣眼中为新婚夫妻,凤后无娠尚且说得过去。但半年后若凤后依然无喜,朝臣定会旧事重提。
大臣不会认为陛下有错,只会认为妖后惑主,意图祸乱江山社稷。
所以陛下从一开始只表明新婚燕尔,不愿选秀。等过一段时间,着人散步一些陛下的确不能生育,甚至不能合房的谣言。
陛下届时再故意在朝堂表现一番,如此以来,便不会再有大臣会说后继无人之事。
一个“废”了下半身的帝王,没有人会想找死,去进谏选秀。
到时朝臣该担心忧虑的,是立宗室哪个孩子来当太女,而不是责备凤后霸占帝王,心怀不轨。
陛下半抱着楼清,任由他靠在自己的颈边,偏头亲了亲楼清,琥珀色的双眸中满是温柔。
*
帝王一怒果然就没有人敢再提选秀这件事,便是郑御史上次提了一次后,近日也不再朝堂公开谏言了。
君臣君臣,便是君在前,臣在后,郑御史虽直言不讳,但也不是一味莽撞。
帝后成婚的确太短,圣上既短期没有选秀之心,便不能逼的太过。
郑御史始终相信,久不见中宫有喜,圣上到时一定会松口纳人。如今她只每隔半个月递一次奏折,提醒陛下一次,陛下若有意自会准许。
朝堂之中没了劝诫皇帝充盈后宫的声音,接下来一段时间倒是颇为君臣相合。
***
一个月后。
陛下甫一下朝换了常服后,便去寻了楼清。
远着地方,陛下便看到楼清似乎命人在太湖石附近找着什么,走近一看,楼清有些烦闷地站在那,一群内侍围着太湖石,林知甚至半趴在地上奋力伸手,不知道在勾着什么东西。
见陛下过来,楼清急忙行了一礼,“陛下圣安。”
侍从们也纷纷行礼道:“陛下圣安。”
陛下亲自扶了楼清起来,又摆手示意众人起身:“不是同你说过,准你御前行走,不必见礼吗?”
楼清小声嘀咕了一句:“忘了嘛。”
“你在找什么呢?”陛下疑惑道。
楼清有些躲闪地说:“没找什么,就……在这里随便顽着。”
陛下挑眉,这谎话也着实太假了些。
楼清也知道骗不过陛下,挣扎了几下,还是照实说了。
“侍身这两天无聊,就弄了蹴鞠跟他们一块玩,今天没注意,把头上的白玉挂鬓给甩了出去,掉到了那太湖石底下……”
陛下一看,果然只见楼清右边发间别着一个白玉挂鬓,左边却不见了,“丢了就丢了,让内侍省再送便是。”
楼清听完这句话,脸上有些不乐意。
他成为了陛下的凤后,这一段时间也学着管理后宫的事,尤其是银钱方面。宫里开销如流水,他所用之物皆不便宜,甚至多于帝王的用度。
虽然他贵为凤后,与帝王同尊,那也没有凤后用度超出帝王的道理。
而这些花费,首饰衣衫占了很大一部分。
楼清暗地里算了算,他的这些衣服一天穿一件扔一件,一年下来都还能剩下许多。而金银首饰玉坠璎珞,更是多得能铺满整个紫宸宫的地板。
陛下也不知是什么爱好,逢休沐无事时,就喜欢将他放在铜镜前,挑着这些金银玉饰,给他挂满全身,唯恐别人看不出来他用度几何。
私下被他说了几次,陛下才稍稍收敛。
楼清是有些不高兴的,就是有金山银山也禁不住陛下这么造啊!
而且这的确太多了。
话归当下。
楼清瞪了陛下一眼,故意道:“我就要这个白玉挂鬓!”
你有意见吗!
陛下瞬间低头附和:“那,朕帮你拿?”
楼清一脸怀疑,然后只见陛下让林知退到了旁边,挑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右手一个用力,太湖石便被抬了起来,翘地约三十寸(私设一寸等于一厘米)。
楼清:……
那太湖石是实心的,重逾五百斤,楼清担心伤着人,才没有叫人给抬起来。只让身材瘦小一些,手长的内侍去试试,看能不能拿出来。
而如今,陛下一只手就给太湖石抬了起来。
林知拿出了挂鬓,陛下示意给她,轻巧地又把太湖石放了回去。
细细擦了擦,脸不红心不跳地递到了楼清面前。
楼清沉默地接了挂鬓,沉默地想着,他当年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敢对陛下摆脸色。
陛下若是生气动手,一只手就能活活掐死他!
但是……
为什么你们这群人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啊?!
林知从前是陛下暗卫,知道陛下武力,你们为什么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陛下见楼清好像仍然不太开心的样子,近身小声道:“以后开销用度全听凤后的,别生气了好不好?”
楼清眨了眨眼睛,为着吃穿用度的事,陛下难得没有听他的,没想到今天却同意了。
楼清示意陛下给他把挂鬓戴上,看着陛下认真小心的神色,楼清想着:武功高强又怎么样呢?
她总是要哄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