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晓鸣号,风临披袍而出,因感身沉如铁,并未着甲。她照旧领着几个侍卫去督察己部,顶着深蓝色的天幕,迎着冬晨里的湿潮的寒风,心里不住思索昨日之事。
究竟是皇权不下乡,还是楠安太过蛮横?风临想着这个问题,总觉得当今局面不是某一方促成的,像是冥冥之中、阴差阳错,才致今日。
她不免又想起武皇,那个常带微笑的冷眼天子,那个她始终看不懂的母皇,这人又是以怎样的目光看待楠安的?
从前当真管不得?如今又当真能管了?
那边铁甲铿锵,又是一队士兵出帐,风临目光辗转飘忽,终又落到眼前的军营。
算了,不去想。早点打完了这仗,回家……过年。
风临长呼一口气,淡薄的白雾悠悠飘起,倏尔散在空中。她抚上腰际的刀,金属的寒气兀地刺进她指腹,像这未醒的天地扎进她手指的一根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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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将大帐内,长桌横立,上摆八份餐具,并稠粥热饼小菜肉干,各座一份。主座坐着顾程,桌周绕着伐楠各将,仅顾程身左侧位置是空的。
不多时听外头响起一路行礼声,一人扶刀掀帘入内,正是风临,顾程赶忙起身唤道:“殿下。”四周人也随之起身行礼。
风临一圈回过,由顾程老将军招至身边坐下,开始用早膳。
说是早膳,其实是场小早会,行伍军将日日忙碌,趁着吃饭议事是常事,倒不怎讲食饮之仪了。风临端起粥碗,本想慢慢喝着听,没想这次顾老将军反而单刀直入:“今日叫各位来,是想定下粮草安置之地。已邻楠安,此事须得先定。”
不远座位上的柳合笑脸应和:“老将军说的正是,昨天我还在想这个事儿呢,粮草乃是重中之重,必得选个十分稳妥的地方才行。”
顾程道:“边南战地,哪有十分稳妥之处,不过是挑拣着选罢了。老身昨夜捧图研究,倒觉得一处尚可,今来请诸位看看。”
说着,她抬手示意,身后站着的顾严松立刻同副将将地图展开,只见顾程老将军站起身,手在图上一处城府一点,道:“我军若与楠安开战,必在渝道懷州一线,温城邻近此处,且旧时渝水王曾于此处修固城楼,四方墙筑,仅南北两处大门,益守。我以为,可将粮草辎重安于此处。诸位如何看?”
便有一人立刻道:“将军,温城是否远了些?”
顾程答:“是远了点,但有城可守总好过野外囤粮。还是稳妥为上。”
四下稍有交谈声,但异议不大。风临默默坐在一旁,并不出声,她心里有点异议,但不想为此当众驳老将军,是以静坐一旁,直待诸事议定,众人散去,她才起身走到顾程身边,低声叫:“老将军。”
顾程知她有话要说,便笑着拉她坐下,道:“殿下请讲。”
风临说:“那温城的官您见过否?”
顾程明白她的意思,说道:“殿下放心,我特叫严松连夜赶去拜访的,道她们说话诚恳,应是稳妥人。且粮草去了那处,自有我们派人料理,并不劳她们费心,只要押粮时着兵好生看护,应无大碍。”
如此风临也不便多言,细细想来,老将军如此安排也是合理,便不纠结,提起另一事:“老将军,吾近来总觉奇怪,楠安是否太安静了?”
顾程表情微微严肃,道:“是啊,大军日□□近,对面却毫无动作,若说对方本性沉着,所以如此行事,可独女被掳,岂会毫无反应?这既不合情理,也不合镇南王此人的性格。”
她越说越觉古怪,到最后忍不住低声念叨:“这一路,太顺了……”
风临说:“正因如此,吾想需提防楠安偷袭。劳师远袭,本就疲乏,这两日尤要严警。”
顾程点点头,却听风临又道:“只可惜,那边吾不曾插进人,不然还能探听些动静……”
顾程听出她弦外之音,不由摇头叹笑:“哈哈,您啊……只可惜,老身也没有那得力的暗探,叫殿下失望了。”
听她这样讲,风临浅笑一下,不再多说,略讲了点别的,便告辞了。
回去后,风临立刻唤来魏冲,吩咐道:“你派个人去趟云骁那,问问她们在哪,是否顺当。再给她个话,入温城后,警往来生人,严戒夜袭串连,无令不出,无命不往,护粮为首,妨者可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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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外,后军押运行处。
“嗯。”云骁站在晴空之下,两眼望着前方光景,对面前传信候骑应了一声。
那候骑见她反应寡淡,心不在焉似的,不放心,又问了一遍:“云督运可听清否?”
“嗯。”云骁仍以一字作答。
候骑不免尴尬,站在那处,不知该如何,幸而云骁身旁的部下开口解围:“阿姊莫怪,我家都尉为人腼腆,不善言辞,事却都记下了,不会有差,您尽管回复殿下放心。”
云骁在一旁小声提醒:“不是都尉了,是督运。”
部下:“是是是,是督运使了。”
候骑稍松了口气,又看了下眼睛正往旁处看的云骁,心中暗暗嘟囔,驾马而去。
部下拍了拍身上的浮灰,转而和云骁往回走,边走边问:“都尉打算如何做?”
“是督运。”云骁小声嘟囔了一句,继而答道,“当如何,就如何。”
部下无奈道:“当如何是如何啊?”
“殿下不是说了么……”云骁低着头,盯着脚下被踢开的小石子,淡淡道,“妨者可杀。”
二人说着一道往后方走去。
队伍中,刘兴共一干督使粮官卫将绕火而坐,正等手下人煮早饭,却见不远处云骁带了十几人走来。旁边有个粮官,岁数大了,眼神不大好,眯着眼问:“谁来了?”
一人接话道:“北边来的那个闷葫芦。”
四下立刻响起一阵意味深长的“哦——”声。
刘兴砸了砸嘴,嘟念道:“她来做什么?”旁边人也不知,因为各自主人的缘故,她们平日也不大对付,面上虽不至于撕破脸,但小摩擦还是有的,更何况这里以朝中派遣官员居多,都心照不宣地捧着缙王,自成一派。云骁是风临硬插进来的,自然受其排挤。
待云骁走近,那几人也不起身,刘兴坐在那搓手,仰着头问她:“云督使,来此何事呀?”
云骁移眼望去,在看向火上驾着的那酒壶后,忍不住皱起眉。她没打算遮掩自己的不满,是以这微妙情绪尽数为对方所察。
一人笑着打圆场:“早起太冷了,热点酒暖暖身子,不然顶不住。督使也来一碗么?”
云骁眼睛缓缓挪向她,提些音量开口,但声音仍不太大:“该走了。”
“不急吧,再等会儿,大家都刚起来,兵们也得收拾营帐。”刘兴身旁的人大声道。
“督使……”云骁部下暗声开口,却见云骁一言不发,抬步径直朝她们走了过去,不待人反应,抬起就是一脚,在地上划起一大片沙土,忽啦啦朝那几人扬了过去!
砂石带着木屑浮灰,一时扑面盖来,噼里啪啦飞进火里、酒里、衣面上,只听“呸呸呸”声四起,其间不乏咒骂挥袖,在灰尘里扑腾一团。
云骁默默退后两步,就这么握着刀柄看着她们,待尘雾稍清,才开口道:“喝不了了,走吧。”
“你这混账!竟如此狂妄!真当背靠定安王我们便治不得你么!”
云骁没说话,抬脚又朝她们扬了一片沙土,在尘飞沙落中,对她们说:“要治随你,要排挤也随你。今夜必须到温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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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夜,经一日奔波,顾老将军决断,大军于此处扎营,明日赶至边城最后一道关卡——浩恩城。出了浩恩城,便是真正的南国之地,前望楠安,左落祺国,后居姜陈,武朝势外之域。
顾老将军欲以浩恩城为大军据所,倚城而攻。明日抵达,安顿大军,便是休整人马、下战书,大战已在眼前了。
夜半时分,灯熄鼓落,四下悄然,大军酣浓,正是休整时候。风临在自己帐中阅览飞书,时不时戳个章,宁歆坐在角落,无聊地挑灯芯玩。
此处尚属武朝境内,风临的精神也并不紧绷,处理了会儿文书便放下印章,揉眼舒了口气。江墨恒正在值,白青季又给她派出去巡察,此时内帐无人,风临便同宁歆说起话来,“这两日寒星处没来信,也不知他们走到了哪里。望归精神亦不大好,还是有些不放心,这样长途跋涉,不知他们吃不吃得消。”
宁歆道:“凌寒星挺有本事的,又带了那些人护卫,殿下无须担忧。”
风临说:“你倒心宽。”
宁歆拿着匕首一边戳眼前的灯芯,一边说:“横竖比跟在咱们身边要好。况且那边有人有马,有粮有药,连吊命的参都有一大把,也算是各样齐备,我又有什么好忧心?”
她虽这样说,然脸上表情并不放松。
风临知道她性子,微微笑了下,却不由想起先前李思悟的突然到访,不知为何,自己眼前又浮现出她左掌那凝血的伤痕,笑又滞住了。
“思悟她……那晚为什么跑来给吾送参……”风临低声道,“这么多年没见,她的性子好像改了……吾不懂她了。”
提起这个名字,宁歆的脸登时硬了下来,她抿着嘴拿刀尖戳灯,手上力道太大,两下便给戳灭了,她似是有些烦躁,索性抬手将匕首丢到一旁,冷冷道:“她从前什么性子?不也是这样!咱去了北面,她不也就头一两年会来封信?回了京,也不见她有多高兴,倒似、倒似避着我们一样,不就是怕受牵连么!她自小便是那样,是我瞎了眼,以为她心里其实柔善,以为虽整日吵闹,其实同她是好友,现而看了,这点情分在人家眼里,倒不及一纸升文值钱!”
她见风临脸色不大好,便敛下话意,只愤愤地丢下两句:“总之,她就是个冷心冷情的人!我再不会理她!”
继而她恼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呼呲呲气着,可眼里却露出点伤心。
风临摇头,说:“也不能这样讲,人纵然会变,也不可能骨肉尽改,我们自小相处,既觉得她是好友,便有我们当初的缘故,纵使今日你信不过她,却还信不过自己……么……”
她说到‘却还信不过自己’时,电光一闪,兀地想起那药方泄露之事,心中一怔,语调不由降了下来,那句出口的话,此时却说不下去了。
正当她怔怔微痛之时,却听外头来报,道了声允后,魏冲大步进来,面色凝重道:“殿下,卑职一时辰前曾派出去几位斥候,只叫她们在附近转转,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一个时辰了……”风临问,“都带了几匹马?”
“都一人一骑。”
风临脸色一变,立刻起身挂刀,“传吾令,全军警戒!你派人立刻通知我部士兵,即刻着甲执刀!”
“是!”魏冲立刻抱拳领命,片刻不停朝外赶去。
风临唤道:“江墨恒!”
帐外传来一声回应:“卑职在!”
风临道:“不必入内行礼,你立刻去顾老将军处传话,就说今夜或有敌袭,叫她警醒己部!再派个人往柳将军处,一并告知!”
“遵命!”
随后风临披轻甲出帐,暗自加拨五百士兵同宁歆一道悄赴关押风宝珠之所,令该处灭灯噤声,无论今夜前方发生何事,有何种动静,都不得动。
若有人靠近,无论衣着敌友,无令,就地诛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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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七里外,黑夜如被,盖下一层密麻人影,为首的人正屏息观望,等候良时,不想突见远处军营喧嚣乍起,一阵风过,火光呼地亮遍营地。
那本该酣然入梦的大军,此时不知怎地,全都醒了!
她呆了一息,随即心中大恼,身旁人问:“将军怎么办?”
那人脸色铁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下令:“没办法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趁现在她们还未全醒,正朦胧着,立刻出击!”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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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顾程得信,正将信将疑之际,帐外忽传来马疾之声,喊声炸响,如午夜奔雷,轰隆隆朝己方移来。
她赶忙披袍而出,一时震惊,连连下令敌袭备战,一边暗暗心惊,单衣薄袍站在外面,几句话说完,竟冒出了冷汗。
身旁侍卫急忙要为顾程着甲,江墨恒心挂着风临,急忙行礼往回赶,路上见大批士兵牵马朝前疾行,心知要打,赶忙加快了脚步。
顾程边着甲,边听着外头敌方蹄声步声,此刻已完全清醒,不由惊道:“怎离得这样近?!”
顾严松此时已赶来,满额薄汗,将剑递与母亲道:“先别想近了,您听这步声,至少有四万人。眼下将士大半刚醒,又疲倦乏累,对战不利啊!”
顾程连忙走出帐,望着眼前火光,低声道:“她们如何进来的,难道她们已攻破了浩恩城!若是如此,浩恩城为何不报?!”
“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母亲,待应付完眼前麻烦,我们再去计较,现在快整兵迎敌!那边定安王已列队带人交上手了!”
顾程忙道:“快!快去支援!”
寂静寒夜被火光灼醒,霎时爆发出震天的喊叫。
敌袭之众以步兵为多,骑兵持戟枪开道,步兵列队其后,哇呀呀冲上来,一个个眼冒精光,分明是养精蓄锐,为今夜一袭预谋已久。遇到这远行劳师,气势上便压一头。
先头迎上去的值守士兵、巡营士兵一个个慌乱疲惫,给打了个猝不及防,遭马一冲,兵刀一砍,几个回合便砍倒一片。楠安兵砍杀得意,气势甚足,眼看便要以破竹之势迫近,不想远处营地之中,忽奔出两列黑甲骑兵。
这帮骑兵一见便与先头兵卒不同,不仅服饰甲胄有异,使得兵器也十分骇人,前排各个手持一柄大长柄刀,楠安里有识得兵器的,认出这是□□。
这帮黑甲骑兵神色也有倦意,然眼里杀气却如凝冰铁箭,竟毫不为对面喊声所动,各个肃面冲来。
冲在前头的楠安骑兵与她们碰上,两方策马疾驰,毫不减速,双方触及那一刹那,只听炸耳锵鸣如雷传来,寒刀劈肉断骨之声交叠响起,尘土飞扬,血气在一瞬间弥漫整个战场。
一轮冲杀过,黑甲骑兵寒刀滴血,战马踏血泥而奔,身后敌方碎肢断首一地,人马俱亡。
前头的楠安步卒不知为何,都怔望那一地血泥,前方马蹄轰隆奔来,在她们耳中,居然有了震天动地之势。
在一片兵戈声中,楠安兵见一俊骑自人中飞出,淡蓝月光照在它身上,映出似雪洗过的红鬃。
飞驰神驹之上,一劲瘦俊逸的身影随风而现,她的眼眸在黑夜之中熠熠而闪,亮若皓星,她并未带盔,头上只系着一抹龙纹抹额,暗泽光华,身上虎首轻铠在暗夜中咆哮,手执的雪明长刀辉光清亮,与那双凤眸相互折射寒光。
月光淋落她身,在她发间衣上溅起皎光,令她如夜中发光的璨星,将士们为这光指引,在这黑暗之中,跟随着她向前冲锋,如有神兵护佑,似是无往不利。
然这幅景象落尽敌方眼中,那身先士卒的少将军,却叫人骇异。
只见她抬起长刀,驾着红驹,飞似的冲到前列,长刀一舞,当即杀出一个缺口。
鲜血飞落,风临将左手长刀举至空中,踏着敌人的尸骨,对着身后的万千将士吼道:“跟我杀——!!!”
身后黑压压的人胸膛霎时烧起,如雷入喉,激起无限战意,吼声如战鼓般响彻夜空:
“杀!!!!!!!”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