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回到皇孙府,严奉若进院后屏退左右,刚要开口唤人,一道身影便落在他身后。
严奉若叹道:“长兰,我若一朝身死,必然是被你吓的。”
“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杜长兰哼笑一声,又问:“事情可成了?”
严奉若颔首。
杜长兰往软榻上翘脚一躺,双手枕在脑后,嘟囔道:“现在就等皇帝老儿翘辫子了。”
严奉若嗔怪一眼,在杜长兰对侧坐下,倾身问他:“若你真想天子去死,又怎的把谈大夫送回来了。”
“老头儿人老成精,自己溜了。”杜长兰闭着眼,似是不服:“是我棋差一着。没有下次。”
严奉若:………
夜里的寒意更深了,隐约传来打更声,严奉若面现疲色,与杜长兰知会一声去床上歇着了。
杜长兰睁开眼,望着跳跃的金黄烛火,他想起初见蕴哥儿时候,瘦弱的小萝卜头捏着破烂衣角,缩在余晖照不见的屋檐下,黑色的双眸里藏满惶恐——
杜长兰止住回忆,无声叹息: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之后数日,随着四皇子的秘密调查,虞蕴的势力逐渐浮出水面。除却杜长兰为虞蕴打下的良好基础,嘉帝也将手中权力逐步过渡给虞蕴。
双方对上,四皇子毫无胜算。
因此当嘉帝分封诸皇子时,四皇子虽有不甘还是认了。
不过几日功夫,上京皇子陆续离京。唯有三皇子例外。
接连两次闯下祸事,三皇子对红尘最后一丝留恋也断了,剃发出家。
嘉帝默允了。
对于三皇子帮七皇子转送毒珠给虞蕴一事,嘉帝终究是心有芥蒂。
他帮心爱的孙儿扫清障碍,强撑着身子为虞蕴与姜绥主持大婚,大婚第三日,嘉帝骤然吐血,药石无医。
院正为他施针,也不过拖延一刻钟时辰。
“皇祖父——”虞蕴与姜绥匆匆而来,跪在龙床前紧紧握住嘉帝的手,泣不成声:“皇祖父”
嘉帝费力的抬起手,揉了揉孙子的脑袋:“蕴儿不哭,不哭……”
三位阁老携重臣匆匆入宫,越过金水桥踏上太和殿广场,申大人忽然止了步,仰首望去,天上云朵如絮,似被人拿着笤帚粗糙扫了一通,留下道道痕迹。
同伴催促,申大人收回目光,众人大步入殿,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嘉帝意识已经模糊了,见三人而来,缓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们来了…”
“圣上——”申阁老等人跪地而哭,嘉帝望向大内侍,“去将诏书拿来。”
葛国丈和英国公同时抬首,看着大内侍将诏书交给三位阁老。
嘉帝缓了一口气,沉声道:“朕遣钦天监算过,诸子与朕有隙,自朕驾崩后,诸王不得回京奔丧,违者视同谋逆,新帝可诛之。”
群臣浑身一颤,瞠目结舌,申大人捧着圣旨的手微微发抖,“圣上,这…”会不会对诸王太过苛刻。
可话至嘴边,他到底没说出口。
于天下百姓而言,帝位顺利交接,没有纷争,才是大善。
申阁老握紧诏书,深深跪伏,群臣随之。
虞蕴强忍泪水,可悲伤太浓,眼眶太窄,眼泪终究是断了线般砸落。
“皇祖父,您为孙儿做的够多了,孙儿……”
嘉帝握住他的手,双目半阖,无意识唤着“蕴儿,蕴儿…”
一声比一声低,虞蕴一动不敢动,直到握住他的手松落,虞蕴惶恐唤了一声:“皇祖父?”
“皇祖父——”哀声弥长。
一滴雨珠砸落,杜长兰抚了抚眼角湿意,嘉帝驾崩,他生不出一丝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宁。
但他知晓在皇城里,有一人伤心不已。
雨珠噼里啪啦敲打万物,溅起泥尘草屑,大地蒙上阴霾。
后世记载:暮岁中,忽逢大雨,帝王崩,天地同悲。皇太孙蕴持诏登基,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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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积压的国务与帝王丧事撞在一处,虞蕴分身乏术,焚膏继晷。严奉若心疼他,往宫里递了牌子,当下就宣了。
短短几日,虞蕴清减许多,眼中漫着红血丝,可眉眼间取而代之的是锐意锋芒。
宝剑出鞘,不知敛芒。
他握住严奉若的手,下意识往严奉若身后看。
严奉若叹道:“他没来。”
虞蕴唇瓣轻抿,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带严奉若至龙案,一同处理国务。
可虞蕴提着御笔迟迟不落。他的心乱了,静不下来,他脑中闪过杜长兰那双温和含笑的眼,仿佛对方正躲在某处,见他失神落寞,偷偷嘲笑——
“驾!”铁蹄踏碎尘土,如一道疾风从官道而过,只依稀瞧得一抹褐色身影。夕阳余晖将他映得热烈。
大雁南飞,游子归乡,自是有去处。
当杜
长兰重新立在奉山村的村口,村落依旧,村头的泡桐树落了满树枝叶,余有光秃枝干。
“大叔,你是谁?”七八步外,几个小子警惕的望着他。
杜长兰下意识拉了一下斗笠,才想起嘉帝已死,他不必再顾忌。
杜长兰缓缓取下斗笠,拉过面巾,露出一张风尘仆仆的脸。那一刻,他心中或是藏有期待,他期待有人能叫出他的名字,认出他来。
然而冲天辫小孩儿茫然的歪了歪头,头上的辫子大幅度摆动,重复问:“大叔,你是谁?”
杜长兰眸光一晃,一名孩童已经往村里跑了,一盏茶后,几名青壮举着锄头奔来,“人贩子在哪?!!”
冲天辫小手一指,大声道:“就是他。”
青壮几个大步冲至杜长兰跟前,喝问:“你是”
话音戛然而止。
青壮举着锄头哆嗦的不像话,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好久才轻声唤:“长…长兰??”
杜长兰眼眶微热,他轻轻点头:“吕大哥,是我。”
吕二郎眼睛一翻,晕死过去,其他人也抱起孩子往村里跑,杜长兰看着空荡荡的村口,忽然笑了一声。
笑声又轻又短。
他扶起吕二郎往村里走,倏地一把糯米砸来:“快走快走。”
一时鸡鸣犬吠之声,不绝于耳,杜长兰脚步微顿。
气氛僵持之时,一道人影向他而来,莫十七挺着大肚子喜极而泣:“长兰。”
“十七别去。”一位婶娘拉住莫十七,旁边青壮跟着帮忙,低声劝道:“十七,你不要冲动。他不是长兰了…”
“他是!”莫十七拨开众人,一把将杜长兰抱了满怀,流着泪高声道:“他是长兰,他有影子,他活着回来找我们了——”
众人这才看向地上,冬日暖阳明媚,将二人相拥的影子映的清晰可见。
吕家人迟疑的放下糯米,磕磕巴巴问:“真是…长兰?活人?”
“当然是活人了。”杜老娘气汹汹撞开吕家人,对方手一颤,手里糯米洒了满地,却不敢吭声。
杜老娘搂着儿子儿媳大哭,旁人只当她是见到死而复生的儿子大喜,只有杜老爹明白老妻在哭什么。
他们的儿子此后自由了,再不必躲躲藏藏。这几个月,他们真是度日如年。
杜长兰擦掉妻子和娘亲的眼泪,“我很是累了,回家再说。”
杜老娘连连点头,“回家,我们这就回家。”
其他村民亦步亦趋跟上,杜家人大开院门,见着杜长兰激动迎前。
“小弟!”
“小叔!”
杜大郎抱着弟弟,浑身抖的厉害,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喜的,杜长兰回抱他,提高音量,“当初我身染瘴气后,遍寻当地名医治疗,当时另一求医病人与我身形相仿,因此他仇家将我认成他,绑架我后烧毁茅屋,这才惹得我爹娘妻子误会。”
“后来我几经生死,念及家中亲人才顽强活下来。”
众人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苦了长兰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杜大郎也不抖了,将小弟抱起来甩了一圈,乐的像个大傻子。
杜长兰又好笑又好气,果然他大哥刚才抖是怕他呢。
杜家欲杀鸡宰鸭为杜长兰接风洗尘,却被村长制止,“国丧期间,不可食荤。”
村长将其他村人撵走,“国丧期间,不可聚众引乐。”
屋里没了外人,杜老娘一刀给鸡抹了脖子。杜成礼的媳妇儿大惊失色,“村长说国丧……”
“没有外人,谁知道我们食荤。”杜荷淡淡解释一句,去给杜老娘打下手。
村长那话不是禁止他们,而是提醒他们要小心,还顺势将其他人带走了。
杜家关上门来,谁知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饭桌上,杜家双亲一个劲儿给小儿子夹菜,杜长兰碗里都堆的冒尖儿了。
“够吃了,爹娘不必再夹了。”杜长兰笑啃着鸡翅,夸赞他娘手艺更胜从前。
杜老娘乐的合不拢嘴,四角的油灯映出屋内人影,重重叠叠如山浪,好不热闹。
莫十七静静望着夫君,偶尔递上一杯温水,温润无声。
杜长兰不经意与她对视,几乎是有些慌张的挪开眼,喉咙发堵。
一顿饭吃到尾声,媳妇儿们收拾碗筷,杜长兰也欲携妻回屋,他耳边传来老娘小心翼翼的询问:“此后就,不分离了?”
杜长兰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他用力点头。
杜老娘欢喜不已,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将她知道的菩萨拜了个遍。
她不求小儿子飞黄腾达,只求一家团圆,康健无忧。
杜长兰送双亲回屋,这才回屋将妻子拥入怀中,他一遍又一遍念着,似在保证:“不走了,往后我都不走了。”
莫十七双目微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