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奉若不恼,为自己重新满上酒,取了一副棋具而来。
四皇子视若无睹,不饮酒不对弈。
严奉若便左右手捻了黑白棋猜先,黑棋先行,盈润的棋子落在棋具上发出清脆响声,一点连着一点。
这般利落,若非有规律可寻,四皇子几乎要以为是幼儿不懂棋,胡乱而下。
他终究没忍住望了过去,黑子势起,白子避其锋芒。但随着时间推移,黑子渐渐落了下风,白子呈包围之势。黑子见势不对欲突围,白子穷追不舍,直至黑子穷途末路。
一子错,满盘输。
四皇子太阳穴青筋暴起,一手掀了棋具:“严奉若,你真以为本殿不敢杀你。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如此挑衅本殿。”
烛火烈烈,严奉若一声叹息:“殿下误会,下官不敢。”
“本殿看你倒是敢得很。”四皇子冷笑,他拢了手,昂首倨傲的睨视严奉若:“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殿下说的是。”严奉若敛目平静:“古往今来,王朝兴亡盛衰,早已点明这个道理。如此庞然大物都避不开,更何况渺渺一粟。”
他分明是半坐着仰视四皇子,此刻却仿佛与四皇子平等而论。
当真不卑不亢,凝霜赛雪的一个人。
四皇子对他生起的恶感又淡去,重新落座,但心里仍是愤懑,梗着脖子不看他。
严奉若不紧不慢为四皇子倒了一杯温水,“夜里凉,殿下不喜温酒,喝杯热水暖暖身子也好。”
四皇子:“不必了。”
他语气也缓和许多。
严奉若修长的手指捧过瓷杯,与四皇子说起这些年的民生官场,最后谈及病逝的温文太子。
四皇子双唇微抿:“二皇兄可惜了。”
但也只有一句“可惜了”,在他看来,二皇子太过温和便显得懦弱,一国之君哪能面团似的好性儿。只是人死为大,有些话烂在心中就是。
严奉若却仿佛知他所想,夸了温文太子,又指出温文太子的弊端。
四皇子双眸圆睁,如此大逆不道之语,严奉若怎么敢的?!
这话传入父皇口中,虞蕴也保不了严奉若。
清润的声音还在继续,严奉若说完温文太子,又提及罪人老五。
四皇子愈发沉默,连外放的情绪也收敛了,他警惕的盯着严奉若,认为严奉若是拿五皇子敲打他。
当初老五逼宫失败,连命都丢了,多年谋划一场空。
但意外的是,严奉若却夸五皇子有心机谋略,稳重可靠,“且不提背地里如何,明面上交付至五殿下手上的事情,少有办不成的。这一点他的确胜过温文太子许多。”
四皇子压住附和的欲望,讥讽一笑:“你这是说父皇做错了?父皇不该立二皇兄为太子,不该杀老五,合该老五是储君才是。”
“四皇子何必如此非黑即白呢。”严奉若摇了摇头,眉目温和而宽容,像在指导顽劣的幼童,循循善诱:“人本就是多面性,高傲者会低下头颅,胆小者也敢拼死一
搏,手染血腥者帮扶老人。()?()”
四皇子嗤道,“胡言乱语,矛盾至极。?()???╬?╬?()?()”
他锋利的像一把刀,直冲严奉若面门而来,连案几上的烛影都跟着微微晃动。
严奉若抬手拢了拢火,见烛火仍盛,这才抬眸望去:“殿下也知我身子不好,此前养在皇孙府,蕴殿下怕我闷,借阅了一些陈年卷宗与我瞧。()?()”
顿了顿,严奉若道:“其中有一件,我印象很深。()?()”
“在大承中部往南的一个村庄,有一王姓人家,户主生来体弱,成年后也较寻常男子矮上一尺,旁人总以揶揄他为趣,令他懦弱胆小,对他人打骂逆来顺受。好在他勤勉,人至而立之年,攒足钱修缮房屋,娶妻生子,却不想因此招了邻村混子的眼,入室抢劫。”
四皇子挑眉,“依你所言,王姓屋主懦弱,见混子求财,估摸是给了。”
“是给的。”严奉若点点头,“但混子瞧上王姓户主的妻子,腹部凸起,身孕五月了。”
四皇子蹙眉。
严奉若拢着杯盏,弯了眼眸:“殿下定然想不到,那王姓户主比混子足矮了一尺三寸,面对混子对自己的辱骂沉默不语,却在混子欺辱他怀孕的妻子时,举起了柴刀。”
“殿下看来,此人究竟是懦弱无能,还是勇敢无畏?”
四皇子一时哑声,若说王姓户主勇敢,前三十年的逆王姓户主懦弱,对方却能为了妻儿,以弱对强。
四皇子还未理清,严奉若啜了一口水,温声道:“混子身死,此事上报官府,幸是地方官是个通情理的,将王姓户主无罪释放,还另赏二两除恶银,予以嘉奖。”
“后续我便不得而知了,但若是没有大变故,这户人家应是能活的好。”
窗外起了夜风,吹的窗框晃动,发出吱呀轻响,簌簌风声此刻听来,无端生出
几分落寞。仿佛一切事情走到了尽头,无可挽回,也不愿挽回。
一时失势不可怕,失了斗志才最可悲。
四皇子腾的起身,惊疑不定的看着严奉若,对方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反而像是什么怪物。
冥冥之中一道声音告诉他快走,然而他脚尖微抬,再度听见那恼人的声音,“五皇子一事后,我总在想,若皇嗣中有一人,他有温文太子的仁慈善良,五皇子的城府隐忍,九皇子的锐意康健,那便是明君的不二人选了。”
“怎么可能?”四皇子想讽刺严奉若异想天开,人无完人,怎么可能会有……
他身子一滞,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浮现一张明秀的脸。
那个他怎么也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优秀的少年。
虞蕴比他的生父——元文太子,胜之而无不及。
“殿下想听听蕴儿幼时的事吗?”严奉若向四皇子问来,他微微昂首,下巴略尖,犹似雨后竹叶尖尖淌下的一滴清露,凝若琥珀。
他不似才华之士的太清高太冷,也并不放荡不羁,更是有别于二皇子的温吞。
四皇子很难形容他,他仍是对严奉若警惕,却很难生出恶感。
两人对峙着,屋内鸦雀无声。于是严奉若又温声问了一次。()?()
四皇子心道:谁想听那个臭小子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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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回榻上。他听着严奉若娓娓道来,从虞蕴与杜长兰的相遇。()?()
谁能想到连中六元的杜状元,年少时竟也受美色所迷。()?()
到底是虞蕴的生母太过绝色,还是这个世界太癫狂。
那是杜长兰,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杜长兰。
四皇子颤抖的抬起手,按揉自己胀痛的太阳穴。
谁知一山还有一山高,一事更胜一事奇。
“学堂里的夫子见他带个三岁娃娃,难道不撵他?!”
严奉若叹道:“四殿下对读书人恐是有些误解,我父并非念死理的人。”
四皇子:………
四皇子从前也派人打听过虞蕴的过往,只是不甚详细,且抱有怀疑。
谁会对一个捡来的儿子,掏心掏肺。他总是以己度人。
可当这些事从严奉若口中道出,由不得四皇子不信了。
曾经,他脑海里为杜长兰与虞蕴母子的初遇设想了无数个版本,谁知竟是最离谱的见色起意。更离谱的是一想又微妙的合理。
严奉若道:“蕴儿自幼聪明,母亲病逝后,蕴儿黏长兰黏的紧,长兰也是少年时候,哪受得住这般束缚,蕴儿便说些好听话哄他,得了好吃的先给长兰。人心肉长,长兰与蕴儿一日一日感情就深了。”
四皇子心道,虞蕴那个臭小子果然从小就奸。
严奉若仿佛没看见四皇子的神情变化,他继续道:“长兰去哪儿都带着蕴儿,一来二去,他那些同窗也熟识蕴儿,又见蕴儿聪明伶俐,喜爱不已。”他抬眸一笑:“长兰那几位要好的同窗,四殿下应也听过,如今的鸿胪寺卿崔遥崔大人,外放的陆文英陆大人。还有一位陆元鸿,小陆大人,他虽起势晚,但有同窗帮扶,仕途也不至于坎坷。”
“另外两位友人,宋越先不提,倒是成忱与长兰来了一个因缘巧合。四殿下可还记得往些年长兰救回大公主母子一事。”
四皇子有所感:“是成忱?”
严奉若颔首:“成忱与长兰也算互相成就了。”
成忱原是参加武举,落人一步步步落,索性弃了现有官职,投身边境。
他是普通的,普通的家境,普通的过往。
但他又是不平凡的,从他独身一人前往边关,就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只这份魄力,非常人所有。
严奉若:“成忱帮助长兰联系上葛大人,除了内奸。长兰也还了成忱一个公道,将属于成忱的军功还给他。前些日子我还收到了成忱的信,他升任昭勇将军了。”正三品的武官。
文武官职的区别在此体现的淋漓尽致,不同于文官十数年寒窗苦读,关关难过关关过。武将只要能杀敌立功,便能飞速发展。
有虞蕴暗中关照,无人敢夺成忱军功,成忱四年间升为正三品武将,也算不得稀奇了。
崔遥也是正三品,
以他同进士出身,能走到这个位置,简直是菩萨保佑,祖坟冒青烟。
然而事实也是如此,天子看中崔遥那莫名其妙的好运气,上京众奉崔遥为“福星”。
四皇子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此事的目的。
他皮笑肉不笑:“严大人这份燕国地图也忒长了。本殿听的乏味,告辞。”
四皇子甩袖离去,笍儿这才从暗室里面出来,烛火映出他忧心忡忡的眉眼,愁声道:“公子,四殿下似是没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