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杜长兰将杜成磊叫去书房,开口便道:“那封信是不是杜荷怂恿你写的。”
他语气平静,笃定非常,叫杜成磊一下子慌了神,“小叔怎么知道?”
火光摇曳,杜长兰有片刻静默,“行了,你退下罢。”
“啊?”杜成磊莫名,又惴惴不安,小叔这就让他走了。
他离开后不久,杜荷一身劲装进入书房,她双腿一弯跪在杜长兰跟前:“小叔容禀,成磊哥给小叔的诉苦信是我怂恿他写的,一部分是为着成磊哥着想,一部分是出于我的私心。”
她跪在地上,头发如莫十七一般,梳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茶色的瞳孔明亮而有神。
“大哥哥,大姐姐已经成婚,家里也有意给成磊哥成亮哥说人家,很快就轮到我了。但我不愿。”
杜荷抬起头仰视杜长兰,她挺直的背失了力,露出疲色,火光映出她眼底的泪水,“小叔,我见过村里女子出嫁,见过大姐姐和大姐夫相处,我抗拒步上她们的后尘。”
爹娘不理解她,见说她不通,只会气骂她跟着兄弟们认了字,把人学坏了。
女大当嫁,为夫家操持家务,生育儿女,乃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如同人要吃饭,牛要饮水,天经地义。
王氏给女儿说了好几个人家,都被杜荷推了,她气极怒声道:“这也不愿,那也不愿,左右都是你不喜欢的,那就谁都可以嫁。”
王氏怒气上头,随口之语却叫杜荷听进了心。于是便有了后来之事。
杜荷朝杜长兰磕了三个头,泪洒双颊,“小叔,恳求您留下我,我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但凡您有吩咐,我上刀山下火海也闯的。”
“小叔,求求您。”她一下一下磕着头,眉间浮起红痕却不觉痛,再次叩首时,落入一只温热大掌,她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叹息:“起来罢。”
杜荷直起身,满含希冀:“小叔,您会留下我吗?”
与杜成磊的浅显直白对比,杜荷简直是全方面吊打。
之前面对不知名鸟雀,杜荷第一时间挡在杜长兰身前,现在被杜长兰叫来书房,没有半分隐瞒,如实相告。
杜长兰需要她的保护吗?不需要。
但于情于理,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杜荷挡在他身前的行为都足够拉好感度。她对人心把控的能力仿佛与生俱来,假以时日,杜荷未必不能闯出一片天。
杜长兰不期然忆起杜荷幼时模样,那时她还不会收敛自己的情绪,只会直白的表达想要什么东西,叫杜老娘不喜。
反而是杜容宽厚孝顺,堪为模范女儿,模范孙女。
杜长兰收拢飘远的思绪,看着眼前少女,冷哼一声,“一行九人,脑子全在你这儿,我不留下你行吗?”
杜荷缩了缩脖子,又朝杜长兰讨好的笑笑,犹豫着伸出手,扯着杜长兰袖摆轻声唤:“小叔……”
杜长兰扶她起来,从柜子里取了药膏递给她:“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为什么那么狼狈了?”
“因为遇上了山洪。”杜荷捧着药膏,回想起来还颇为后怕。
山洪冲散了他们和商队,同村一人差点被冲走,是杜荷及时抓住人,同两个哥哥把人救上来,之后也是杜荷拿主意,一行人磕磕绊绊抵达覃州。
所以杜长兰说一行九人,脑子全在杜荷这里也没说错。
杜长兰许诺留下杜荷,给杜荷吃了一个定心丸。
“多谢小叔,天色晚了,您早些歇息。”杜荷退出书房,离得远了,她忍不住握拳挥舞。
她赌对了!
她就知道小叔跟家里人不一样。
杜荷双手覆面,真心实意流下两行热泪。也坚定她万事不能对小叔说谎的准则。
书房恢复寂静,杜长兰落座书案继续办公,可提笔迟迟未落。
山洪凶险,幸而老天垂怜,此次成磊一行人才完好无损。
但凡事有万一,杜长兰捏着笔,指骨绷紧又松了开。打算回头寻些合适人手培养。
“在想什么?”熟悉的声音传来。杜长兰睫毛抖动,抬眸映出来人身影。
“十七。”
“嗯?”
“不要翻窗。”
“………”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莫十七从大门光明正大离开,杜长兰彻底歇了办公心思,行至窗前,仰望明月。
他什么时候对人的警惕性降低至此?
月华皎洁,如梦似幻。
杜长兰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却难得迟疑,不太肯定。
次日,杜长兰将一干小子丢给辛起带,他着手处理公务,浏览最近账目,眸光凝肃,与他预想中的还是差了一截。
但普通百姓却与杜长兰想法不一,尤其是覃城周边村子,受惠颇多。
芳娘原本还想着进城给人浆洗衣物,度过这个冬日。没想到金佛现世,与佛有关的物件儿供不应求。
芳娘的父亲是个木匠,她年少
时曾跟着学了几分,听闻消息后立刻花钱买了样品临摹一个,而后送去山脚下给僧人过目,对方瞧了瞧,以十二文的银钱收了。
这令芳娘喜出望外,靠着木雕,她已经给孩子们添了新衣,家里也终于沾了荤,日子一日赛一日好了。
这些都是杜知州带来的,每次从城里离开,她都会对着知州府衙方向拜上一拜。
芳娘的孩子是幸运的,再苦再难,还有娘亲护着他们。
而有些孩子就没有大郎他们的好运气,或是人祸,或是意外,有的孩子没了家,沦落为孤儿,被收去育婴堂。
奈何之前育婴堂沦为摆设,孤儿们只能沿街行乞。杜长兰上任后才重启育婴堂。
然而……
杜长兰正在巡视城中,看见不远处有乞儿行乞,“辛菱,你上去瞧瞧。”
“是,大人。”辛菱刚靠近,腿上一沉,一个圆眼少年瘫坐在地,抱住他的腿:“大爷给点钱吧大爷。”
旁边两个乞儿也道:“大爷,他前几日被马车撞残了腿,求你救救他吧,此乃大功德,佛祖会保佑你的。”
辛菱于心不忍,刚要扯下钱袋子给钱,一只大手按住他,刚刚还在讨钱的乞儿怪叫一声,呲溜儿跑远了。据说撞残腿的少年跑的最快。
辛菱面色青青红红,哪里不知道自己被骗了,“这群臭小子。”
杜长兰则饶有兴致,他什么都还没说,对方就忙不迭跑了,这是认出他来了?
喧闹的人群掩去一切,三个小子蹿进小巷中,气喘吁吁。
“狗蛋哥,你跑什么啊。”
圆眼少年抚着心口,“你懂什么,那是杜知州。你想被抓现形?”
“眼力不错。”含笑清越的声音从巷口传来,三人齐齐一颤,双目圆瞪。
良久,三人似坏掉的木偶,卡顿的转过头来,对上杜长兰面如冠玉的脸。
杜长兰挑了挑眉,“你不给本官一个解释吗,狗蛋。”
如此粗俗的名字从那矜贵之人唇中吐露,叫狗蛋一时臊红了脸,吭哧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无形的压力在小巷蔓延,大冷天,三人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下一刻,狗蛋左右一花,原本站立的同伴跪伏在地:“大人,大人,小的错了。”
“大人饶小的们这一次罢。”
杜长兰行近他们,辛菱愤愤道:“大人才命人给育婴堂送去过冬口粮和衣物,怎么就短着你们了,还叫你们跑出来坑蒙拐骗。”
辛菱一想到他被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年给骗了去,愤愤非常。
这就显得他很蠢。
同伴下意识看向狗蛋,狗蛋:………
杜长兰差点乐出声,果然每一个小团体都会有猪队友。
离得近了,杜长兰瞧的更真切,狗蛋三人虽然头发乱糟糟,衣裳叠满补丁,却并无臭味。
他叫起另外两人,抬手拨开狗蛋面前的头发,露出一张涂抹泥灰的脸,杜长兰收回手,从袖中取出方帕递给他。
狗蛋看着那骨节分明的手,犹豫半晌才接过方帕擦干净脸,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很是稚嫩。
只凭外表,很难想象狗蛋是三个孩子中,年纪最大的。
幽静的小巷里传来少年人的低声,“育婴堂的活计太琐碎…不喜欢……”
在杜长兰来之前,狗蛋靠自己的小聪明带着两个小弟勉强度日,虽然吃食无定,但他们却自由无拘。
后来杜长兰改善育婴堂,他们虽然有了地方住,有了食物,可也要付出相应劳力。狗蛋实在腻烦手工活计,心一横,就带两个小弟出逃了。
杜长兰盯着小少年头顶的发旋,“你觉得行乞更好,是因为平白得钱,什么也不用付出。”
“我付出了。”狗蛋不服气反驳,随后想起眼前人是谁,又弱了声势。
杜长兰抱胸笑睨他:“让本官猜猜你付出了什么?脑子,口才。”
狗蛋没吭声。他两个小伙伴头埋的更低了。
狗蛋垂死挣扎:“戏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讨了老爷们高兴,从而得钱。那我说好听话哄老爷高兴,还祝福老爷,这钱怎么…怎么就不该得呢……”
辛菱听的目瞪口呆,哆嗦着手,指着狗蛋:“你这是什么歪理?”
狗蛋再次低下头不语,以沉默示人。
杜长兰哼笑一声,“本官身边缺个跑腿的,你干不干。”
狗蛋瞬间点头如捣蒜,“干干干。”
他当即跪下什么都是对的,小的一切听大…”
狗蛋话没说完被杜长兰拎着后领子提溜起来,杜长兰揶揄他:“别高兴太早,那是要干活的。”
狗蛋:“那不叫干活,那是小人的荣耀。”
杜长兰:“本官身边不留目不识丁者。”
狗蛋虽然听不懂,但他忙道:“大人,我眼力好,什么都识。”
辛菱嘴角抽抽,道:“大人意思是,要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