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桌前不停思考着。
看皇帝的做法,也许是试探着想让她伺候她的。也就是说,在这高高在上的帝王心里,他刚才的凑近,包括纳她为妃,都是在给她机会。
那皇帝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的考量是什么?
他刚才的发怒,看起来有些吓人,背后又代表什么?就只是一国之君竟然被一个女子的不识好歹拒绝的生气吗?
算了。摆烂吧。
折腾了一天。也懒得卸妆了,把头饰一摘,倒头就睡。
让京笙没反应过来的是,此刻又是将近两月的禁闭。只是从牢狱换成了关雎楼里的一间房子。
禁闭没多久,关雎楼里的宫人就开始冷嘲热讽,说关雎楼本来就偏,这下又成了冷宫。然后没过几天,人全都散了,这下除了那位姑姑和送食的太监,一个人也没有。
京笙倒也不介意,只是看起来皇帝真的还有点提防她,真的,外面好多侍卫。
她哪有那么多侍卫,就算没有那么多侍卫,皇权在上,她能多做什么呢。
主要,食物也并不那么干净丰盛了,天气渐冷,也没有更暖的衣物,京笙开始忍不住咳嗽。她没有精力去想,该怎么出去,或者怎么拥抱新生活。
毕竟,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那位姑姑心还不算坏,在她软硬兼施的情况下,像是也心软,又听从了贵妃的安排,给她带了药,怕她不吃,还说出了彩霞的名字。
还往她手心塞了一颗莲子。说是有贵人要她给京笙的。
京笙捂在被子里咳嗽,浑身发烫,手心摊开,看见了那颗莲子。
哪怕这里宫墙禁闭,什么消息也没有。
她也愿意相信,有人是想着她的。
她艰难坐起身,莲子吗。
如果是你。阿煜。
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
这个季节本没有莲子,可手里握着了。我来这里没预料到有人会在危急关头,替她舍命挡箭,可你来了。
于是莲子味道味苦。此刻相思未得见。
害。她真矫情。搞什么相思。不过相识几个月,也许别人忘了自己也说不准。
还是先活着吧。她擦擦眼泪,无奈笑着叹:“眼泪就是不值钱,我真是小可怜。”
转眼入冬,今天外面好像下雪了。这古代也就是烦人,治病都拖拖拉拉,吃药也不见大好。但是能起身了,被子裹住自己跳来跳去的,嘿。
她总算是明白学医的好处了,她这学计算机的,就算想办法生火了,也不知道挡住病毒的侵害啊。
勉勉强强凭借医术给自己瞎扎针,也不知道地方对了没。
夜晚却听外面此起彼伏的声音:“紫宸殿走水了!走水了!”
什么?哪里走水了?没听清,但知道走水了。
到处有慌慌张张的声音,外面的侍卫像是也被调走了一部分,她溜出门,来到关雎楼的院子里,大门还是出不去。
但她能见片片飞雪落入屋檐,她贪婪伸出手,雪花落入掌心,冰凉,于是她又忍不住连串咳嗽。但她舍不得放开,这是阔别好久的温度,也是阔别好久的相对自由。
方方正正的宫墙院,配上离国初雪,也算是别样风味,担得起美丽二字。
她听见墙边偏僻角落似是有声音,她疑惑走上前。
石头被移开,墙中有一小洞。
她恍惚听见熟悉的声音:笙笙。
她第一次因为两个字而眼中不自觉模糊,是有滴泪自己就泛出来了。
她不可置信,僵硬迈步。
又闻一声:“笙笙。”
她上前,“我在。”
对面的李永煜舒了口气,瘫靠在外面的墙边,脸色是苍白的,但笑容会心无比:“笙笙,我好想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他的话直白无比,隔着宫墙透过来,让她也忍不住靠在墙边,温柔回应:“我知道我知道。”
李永煜:“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多想斩破那个牢狱,可是根本打不完……我又多想烧光那些碍眼的囍字,冲破那些墙壁,可是不行,根本不行……我太没用了,笙笙。”
他们二人一墙之隔。
京笙也第一次感受到,她失去自由的这些日子,他是真的在的。他不仅没有忘记或者放弃,他还做了很多。他也许也很累了,但就是不曾放弃。
京笙也不知道,他不仅劫狱失败被杖责打了个半死禁闭在紫宸殿,还规划了宫外所有的路线,就趁着此刻,想带她出去,可是他养伤昨日才刚能下床,而今也还是一瘸一拐的,他此刻还只能放火烧宫逃出紫宸殿,后面一切都是未知。
京笙不清楚原委,只能安慰:“你已经很好了。也许这没什么不好,只要我们都好好活着……”
“阿煜。”她忽然叫他。
李永煜回答:“我在,笙笙。我在的。”
而少女忽然冷静下来,替他思考:“我不知道你父皇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帝王盘算为何。但如果我只能在这里待一辈子,我希望,你敞开了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本身就只是匆匆过客,真的。别太在意我。”
李永煜却是着急,像是怎么弄疼自己伤口了,闭眼忍痛,道:“你不要放弃我!我都没有放弃!你让我敞开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我活到现在,我才知道想要什么生活,就是有你的生活!京笙!”
他接着道:“你只管在里面好好活着,相信我,只管交给我,我们会有未来的。记得那日在紫宸殿吗?秋千下我有想要对你说的话,其实很简单,就是我规划好了我们日后所有的生活。我不做皇子,你不做闺阁庶女,我置办好了田地和商铺,远远的,一路向西,我从前经办的产业我都整理好了,和官家无关的都在,然后你想真的落脚了,就选择一块地,你想归隐就归隐,想干嘛干嘛,我都陪你,我看着你就高兴。你也不用担心其他挂念我们的人,我和我舅母会有书信往来,我们可以托舅母传递其他书信物件……或者只要你想,不管你想要什么,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一起规划。”
京笙忽然沉默,忽而又笑:“还真不错啊。这好像,就是爱情。”
李永煜点头:“嗯!”随即又道:“只是事情突然变化了,三皇兄回来了,他直指顺惠文皇后当年的死有问题。”
京笙:“这和他想要娶我有关系吗?你父皇并不喜欢我,也许多个玩意没损失,但总觉得不至于……”
李永煜:“我查探过了,也问过母妃,但我总觉得这不是顺惠文皇后过世的问题,是父皇他要利用这件事处理一些世家了。娶你,只是用来解决镇北侯状告花家私藏花千树的问题。”
京笙忍不住咳嗽,但极力忍住,牢牢咳在自己袖子上,不让他听见,“也就是……用欣赏我纳我为妃的借口,就不用对镇北侯的状告有其他回应了,一位位分极高的皇妃,这就是对侯府莫大的恩宠。那花家呢?”
李永煜沉默了一瞬。
京笙坚持:“告诉我。”
李永煜:“父皇在朝上说,有灾之人当死,于是赐死了花千树,花千夜带伤跪了两天两夜替他妹妹求情也没用。但父皇说,罪不及花家,忠臣如繁星,还推行了求贤令,渴求人才,花家首当其冲受了封赏,除了死了一个花千树,一切没变。”
京笙扯起嘴笑,却是无声落泪:“也许我们该为她庆幸,下辈子,她得换一个平等的世界去生活,不仅有哥哥爱她,还有更多人了解了她后也尊重她,她没有任何的过错。”
是啊。怎么会有人,生来就有错呢?
没有的。只是哪个时代,都会有鄙夷的声音,去嘲弄那些与自己不一样的人。就像,如今竟然会有人,以被花千树医治过为耻辱一样。
可是不久前,她还是人人尊敬的神医。她医术超群,为人仗义。只是我没来得及问问她:妙手回春的医士,你下辈子,想要去哪里呀。
李永煜:“笙笙……”
京笙:“我在。”
靠墙的少年惨白一笑,还是那么张扬:“可是我怕来不及了,所以笙笙,我总要告诉你,我爱你。”
他把手伸到墙边那个洞,他听见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心里开始不安。
京笙好似也感受到了,伸手去拉他的手,忽然抬头看漫天的飞雪:
“阿煜。这是我看见的离国第一场雪。是和你看的。”
“阿煜,若早知有今日,在宫外时,我就该更勇敢一点的。”
“笙歌云幕下,三千世界雪花中。我不仅要和你一路向西,还要与你做尽其他荒唐之事,旁人不理解、就不理解吧。”
她把那颗莲子又塞回给他:“相思还你,相思重重。”
他郑重收下,看见远处的来人,他忽然道:“还记得第一次泛舟吗?当时没来得及给你吹的萧。”
京笙鼻子一酸:“嗯。”
少年拿萧,“我新作的曲,叫——相见欢。吹给你听。”
萧声越来越远,当年明明想着与她相见即欢才作的欢快曲调,而今听起来,平添阵阵悲凄。
今日的少年没有穿那身深紫,而是一身红色衣袍,一步步踩在雪里,萧声在继续,也在离心爱的姑娘越来越远。
被一群禁军带回去的路上,雪更是下得越来越大。
笙笙。
你从前竟然说中了。你说我的名字和那位诗人很像。而今好像也很应景。
寂寞梧桐深院锁,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这样的滋味真的太不好受了。
而京笙也勉力撑起身子,越听萧声越是难受,在雪地里忽然抱住自己哭了起来。边哭边咳嗽,身体难受,心里也止不住伤感。
关雎楼内衣物欠缺,此刻的京笙穿得是嫁娶时红色的外衣。
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红衣翩翩,来道别离。
墙外李永煜坐过的地方,一片血红,他的伤口,早渗血了。
他不讲伤痛,她不讲病痛,渐行渐远,任由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