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明天可以陪我出去一下吗?”拓海微微仰着头瞧她,眼底有些情绪,但千代觉得自己看不太懂,好像是有些紧张,但她不明白,只点头应道,“当然可以,”她垂头,抵住了拓海的额,两人的气息纠缠,正像是他们切割不断的血缘关系,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所以她绝不会,再这样伤害他了,她暗自对自己发誓。
“你也早些休息。”拓海推了推她的手臂,她直起身,转脸就要走,却又被拓海拽住了胳膊,“如果是我从前说的太少,那我可以多说几次,如果是我主动得不够明显,那我可以向你再走几步,你是我的妹妹,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你的位置。至于那一点偏心,你不必出声,我一定给你。所以,再多给我一点信任吧。”
拓海真是长得很好看,虽然是男生,但面容的弧度很是柔和,这也是他们俩看起来越来越像的原因,她瘦下来后面部骨骼的轮廓更加明晰,自带着一股英气,而拓海却因为神情中的少年懵懂之气,中和了男性的硬朗,被拓海这样紧蹙着眉,近乎祈求地盯着瞧,千代怎么可能下狠心说得出拒绝的话,
“好。”她点头应下,在千头万绪的感受面前,语言总是过于苍白,但人类的可悲之处也正在于此,除了语言,人类相互理解的途径少之又少,
她俯下身,轻轻地圈住拓海拍了拍他的背,全心全意的信任并不容易,坦诚率直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于她来说更是犹如登天之难,但不管这些事有多困难,都不会比现在更让她痛苦了,如果后悔有味道,想来便是此时她嘴里尝到的苦涩。
……
千代没有料到拓海特意带她来的地方,竟然会是秋名湖,倒不是别的,就算是她这样的局外人都知道,这里有太多他跟夏树的回忆了,如果是她,是绝不会回到这个地方的,但拓海似乎将这里当成了一个避风港,眼前熟悉的风景让他觉得安全,今天仍旧是燥热的晴日,哪怕是下午四点多了,但仍然要走到湖边的走廊里,才能躲开那暴烈的阳光,而湖水柔柔地荡漾着,粼粼湖光就像是镭射纸一样刺眼,而拓海从廊檐下的草丛里捡起一些石头攥在手里,“咻”地甩出去,薄薄的石头在湖面上跳了跳,又沉了下去,“其实,”拓海丢出去的石头跟他的话一样,每个字都重重地在千代的心头划出痕迹,她不由自主地拿眼睛去追拓海的身影,昨天拓海冷漠的表情实在是吓坏她了,她实在是很害怕他真的开始讨厌她。但拓海似乎并没留意到她此时忐忑的心事,他并不看她,只是盯着远处的湖岸,又大力地甩出一颗石头,
“我有听说过的,”他自言自语似的道,“之前在学校里就有人给我写纸条,塞在我的鞋柜里,甚至还有给我打电话的。但我一直以为是恶作剧,从来没有理会过。”他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一边又掷出一块石头,“所以要是你那时候也说这种话,我可能会信,也可能会觉得,你不过是跟风,听信了学校里的流言。”拓海自嘲似的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毕竟那家伙看起来,实在不像……。而且,我也并不愿意相信,她会是那种人。”他的声音因为丢掷石头而上下起伏,带着点发狠似的气音,一个接着一个,不停歇地甩出去又弯下身去找石头,
这种漫无目的的忙碌,恰如其分地遮掩了他的情绪,千代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也转身坐到一边的栏杆上,随意地踢着地上的石子,并不多话,这种时刻,好像也不需要回应,她只能付出一些微不足道的陪伴,
“所以你不愿意告诉我,好像也情有可原。”拓海说着,声音却有些发颤,千代忍不住看他,他却又只是低下头去找石头,掂量着选出合适的形状跟重量,倏地掷出去,弹了六下,是很精彩的水漂,千代看着石头飞出去的踪迹,倒像是跟着吐出一口浊气似的,松下劲来,她问他,“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感觉呢?”
她不喜欢拓海现在的样子,他是个笨蛋,就应该愣愣地,傻傻地,一步步按她安排好的道路平顺地走下去,而不是像这样,眉头紧皱看着远处的湖水,闷头闷脑地丢石块。千代靠在廊柱上,微微地阖上双眼,昨晚送了豆腐,今天又上早班,确实是有点疲累,
“我也不知道。”拓海拼尽全力地又丢出一块石头,飞得很远,但并没有打水漂,而是一条完美无缺的抛物线,他坐到栏杆的另一边,与千代背靠着背,一同依在廊柱上,两人头碰着头,倒是一同轻叹了口气,阳光斜斜地铺满了地面,廊檐的地板是灰色的水泥板,便只显示出泾渭分明的光影,若不是两人的对话内容实在糟心,这倒是他们长久以来难得的兄妹时光了,
“昨天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超级火大。而老爸又在身边,总之就是耻辱感跟愤怒融合了吧。”拓海微微皱着眉头,想要尽全力地用一些词汇来描述自己的感觉,千代则有些心不在焉地低头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上次拓海跟GTR比赛的时候,她把自己咬伤了,手背上长出一个黑紫色的痂壳,昨天抠掉了一层,今天又长出一层浅黄色的结晶来,疤壳周围还有些红黑色的淤,用指甲去抠的时候,有些痛,说明底下的那块肉没长好,但她还是一直用指甲最薄最尖的部分在拨弄那块壳,直到将她抠掉,她举起手,那块痂被她扒了两层,壳里的肉粉粉嫩嫩,显露出一些红丝来,深深地陷在伤口之中。
“但是回家躺下我就睡着了,像是气昏了一样,有点头痛,”拓海大概也觉得有意思,不自觉地笑了一声,千代歪着头看向他,想确认,但拓海只抬起胳膊掩住了自己的脸,他的嘴角向下撇着,声音里带着点颤抖的笑,
“哪知道你那么快就回来了,被你那几句胡话搅和得,我都快忘记这一茬了。”拓海把头歪在了千代的肩上,闷闷地笑起来,其中有些苦涩,让千代的心尖泛起些疼痛,这正是她竭力避免的情状,但事到如今,好像也是多说无益,她反而跟着拓海一同笑了起来,笑声闷闷地,她抬手搂住拓海的肩,轻轻地拍打着,像哄孩子一样,“所以现在是想起来了?”“算是吧,但感觉很奇怪,明明昨天看到的时候还那么烦躁的,今天想起来,就像是梦里发生的事情,那些情绪都隔了一层玻璃似的,没那么清晰了。”千代虽然皱着眉,脸上却带着笑,拓海当真是漫画男主的性格,脑子不好使得太恰如其分了,“记不清了?”“可能再看到她,我还是会生气吧,但像昨天那样一上头就充血到眼睛都发痛的感觉好像是没有了,”
“……”真行啊,千代掩着眼睛闷闷地笑,她不知道是拓海刻意地想要降低她的负罪感,还是真就是拓海的性格天生该去赛车,激怒他最后竟是会让他进入了无我之境,等一切都过去之后,就像是在看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一样,太阳沉的越发下了,于是拖长的光影蔓延到两人脚下,
“而且,”拓海突然又道,“虽然这样说有些奇怪,但我感觉好像,有点松了口气。”“?”千代一愣,歪着头看向拓海,对方正看着不远处闪烁着微光的湖面,沉下去的夕阳洒下橙金微光,给世界万物都镀了一层雾气似的薄膜,正如拓海此时的话语一般,叫她有些猜不透,
“有点像是,你上次给我做的那篇英语阅读,”拓海挠了挠头,他也知道这话拐得离奇,便将脸默默地挪开,像是这样就能避开千代看向他的眼神里那些难以置信,
千代也没料到,自己逼着他每天做一篇英语阅读的作用,居然体现在这里了?拓海没理会她的震撼,只歪着脑袋回忆着那篇文章的内容,
“那篇文章里说有人做过统计,中了大奖的人,大部分会在短暂的时间内将自己获得的财产挥霍一空,因为这笔钱来得太过容易,反而不安心。当失去之后,又回归到正常生活之后,才会因为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而感到舒适。我当时看的时候,还觉得有些奇怪,这世界上还有这种傻瓜吗,可经历过昨天的事情之后,我好像就明白文章中说的那种心态了,想起夏树之前跟我说过的那些话,与我一起做过的那些事情,都让我只有一些原来如此的感受,”
拓海垂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除了开车导致生了些茧子,他几乎没干过什么重活,这实在是一双很干净白皙的,少年的手掌,这样一双手,真的能抓住什么吗?他正在犹疑,千代却将自己的手用力地覆了上去,紧紧地攥住了拓海的手,她皱着眉用力地摇了摇头道,
“这不一样的,突如其来的大奖导致的不配得感是因为他们不劳而获,尤其是这种全然凭运气获得的东西,患得患失的情绪就会更加明显。但喜欢这件事,本身就没有什么配与不配,相互喜欢的人眼里彼此都是最好的,也正因为你足够好,才会吸引对方,跟任何外在的条件都应该是无关的。”千代知道自己这番话有些苍白,尤其是夏树的对象,是那样一个男人,而在拓海这样心思敏感的时候,想来也根本就听不进去别人的任何劝说。
“而且我,我觉得夏树未必是真心喜欢那个人的…”千代还想为夏树辩驳两句,拓海却伸手搂住了她的胳膊,笑了起来,“要是那些都只是虚情假意的敷衍,不是更显得我可悲了?”他的身体因为笑声而微微震动着,连带着千代也跟着发起颤来,“可…”千代张了张嘴,自己又把话咽了下去,不管怎样辩解,听起来都很奇怪,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也只能化为一片沉默,而她眼中的担忧大概是过于明显,拓海伸手把住她的胳膊,笑了一声,
“放心,我都明白的。你不必担心我,”拓海瞧着千代,看她有点傻愣愣的,便又顺着捏住千代的手紧了紧,这才叫她突然夸张地皱起了眉,他拉着她的手起来一瞧,果不其然,是刚才不小心抓到了昨天被他捏伤的那只手,手背上还有昨天他留下的青紫印记,“…疼吧。”拓海有些愧疚地轻轻揉了揉,“嗯,疼。”千代老实点头道,
“你看,不管什么事都这样坦率地说出来,不就好了,”“嗯。”千代将头靠在拓海的肩上,少年的身形单薄,却已经能够成为她的支撑了,“我什么都不怕,就是怕你不理我。”昨天光是被拓海那样冷冷地看上一眼,她都做了整宿的噩梦,实在是不敢想这样的事若是真的发生,她会怎样,而拓海则捏了捏她的鼻子,左右晃了晃,脸上露出些故意的惊讶来,“啊?怕还敢瞒我这么大的事,我看你也不是真的怕。真是不知道你不怕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怕是真的怕,骗也是真的骗,互不耽误就是了,千代有点心虚地挣开拓海的手,移开了视线,好在拓海确实心情好了许多,伸手拉起她,
“饿不饿,前两天池谷前辈跟我们推荐了一家餐厅,正好昨天刚发了加班津贴,请你去尝尝?”“啊?把老爸一个人丢家里?”千代一愣,拓海却无所谓似的一耸肩,“他又没受伤,自己对付一顿不行吗。”“唔,说的也是。”千代眼珠转了转,兄妹俩额角相碰靠在一处咯咯的笑,好一会儿才总算静下来,
这大约也是拓海的报复。
文太: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