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瞥了一眼二楼的灯,拓海屋里黑漆漆的,还是先劝了千代一句,“…他现在肯定还没睡,你去看看他,跟他聊聊也好,免得他给自己气坏了。”“…嗯。”千代垂头在文太的肩头蹭了蹭,像是那种从流浪途中被找回来的小猫似的,嘴里发出一声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呜咽,最终,才下定决心似的,她转头下了车。文太默默地瞧着她有些决绝的背影,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口气,
“……”千代敲了敲拓海的门,她跟文太进屋的方式不太一样,拓海一听就知道是她,但仍然不想开门,于是她也并不强求,只站着门边上,“拓海,”她叫了他一声,屋里没什么动静,“你,睡了吗?”胆怯,伤心又兼带着些紧张,让她的声线紧绷得有些颤抖,“……没有。”门后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但还是回应了她,“对不起,”她把额头贴在门上,木头不是很凉,但也比她的额头温度低一些,手指在门上有点无意识地划来划去,她顿了顿,轻声道,“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太想跟我说话。我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没有好好地告诉你,是我不应该,我…”“不是你的缘故。”她的话被拓海的话打断了,他的声音听着有些远,有些闷,大概是把头蒙在被子里,“可……”千代还想说话,门后却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拓海从床上跳下来,把门打开了,他身上还披着毯子,神情间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伤心,反而是恼火居多,他双眼阴沉,有些居高临下地睨着千代,但她并没有看到厌憎,还好,他好像,并不恨她?
但拓海的下一句话便打碎了她的幻想,“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拓海有点冷硬地道,神色间很是别扭,但千代已经听不清后面的话了,她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拓海讨厌她,是了,那些忧思焦虑都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她又有什么资格一直替拓海决定那些事呢,还打着什么为了他好的名义,真是恶心透了,就算是她自己,这样回想起来,也觉得拓海如今的反应并无不妥,
她紧紧地咬住下唇内侧的皮肉,很疼,而血腥味也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但就算这样,她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她必须得深深地将头垂下去,才能显得不那么凄惨,“……你这又是做什么。”拓海有些无奈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这话越发叫她难受起来,眼前瞬间又模糊了一大片,
“…对不起,我,我这就回屋了,你早点休息。”她的声音也有些难以克制地颤抖,这并非她所愿,只是她也确实无法接受自己被拓海讨厌的事实,她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将手掌贴在了墙壁上,怎么连冷冰冰的墙都透出三分暖意来,她当然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十分地悲惨可怜,而她也不愿意以这样的形式来获得拓海的原谅,但拓海仍旧在她身后,长叹了一口气,
“进来吧。”他声音冷沉,千代的背影一僵,她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然后攥紧了拳头迅速地转回了身,几乎没有给拓海半分后悔的余地,她低垂着头从拓海的身边溜进了屋子,他默默地把门关上,两步便跨回到床边,坐下了,床发出轻微的响声,拓海的每个动作,都让千代感觉到慌张,她跪坐在床边的地上,歪着头轻轻地靠在拓海的腿边,还好,他没有躲开她,
拓海他,心很软的。
兄妹俩便这样静静地坐着,屋里没开灯,于是只有一点蓝白色的月光从窗子里透进来,在两人身边留下一片阴影,月上中天,连影子都不肯陪人长久,屋里只有一片让人觉得清冷的沉默,千代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像是生怕自己的气息都会打扰到拓海,但这样的静谧,也让她觉得有些焦躁不安,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千代的嘴唇动了动,但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她的脑子里飘过很多答案,但她不确定哪个是标准答案,也不知道这时候说什么是最好的,她只知道一件事,她绝不能再骗他了,可是她也不敢说出真相,她害怕看到拓海失望的眼神,她害怕看到拓海,讨厌她,好在拓海先她一步给出了结论,
“是不是在学园祭之前?到底为什么不告诉我?”千代擦干净眼角的泪水,抬起头怔怔地看向拓海,“在你眼里,我是这种无用到,需要你用谎言来保护的哥哥?”拓海紧紧地咬着唇,那双眼里的恼恨与痛苦,让千代眼眶发热,也刺破了她酝酿许久的勇气,让她不敢再看他,只低低地埋下头,颤抖着唇齿嗫嚅许久,才轻轻地吐出一句,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拓海有点不耐烦地打断她,“这本就是我与夏树之间的事情,你说与不说,都只是早晚罢了,也并不影响什么,我与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生气的从来都不是你瞒着我,”拓海的话让千代霎时间冻结似的愣在原地,她瞪着眼睛看向他,不,不是吗?
“你一个人怀揣这个秘密,谁都不敢说,是多辛苦的一件事,到底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在你眼里,是这样一个毫无担当的哥哥?”千代愣愣地仰头看向拓海,“你,你不怪我?”“我当然怪你,怪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这么久的煎熬跟纠结,把自己折磨成这样,谁看着不心疼?我不只是怪你,我讨厌你都来不及。我不是小孩子了,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他,全都知道?全都理解?自己这样漫长的自我拉扯,拓海他,能够懂得她所有的苦衷吗?千代的眼睛瞪得大大地,像是惊慌失措的鹿,视线也毫无焦点地乱晃着,她拼了命地在拓海脸上扫过,想要找到一些些他是说谎来安慰她的证据,但是她找不到,这些话说得是那样地真挚又诚恳,拓海只是微微垂下头,安静地看着千代,他眼角有一丝丝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因为不小心蹭到了,但他的眼神中却收敛了刚才那些激荡如海浪的情绪,他看起来,平和了许多,
可他越是这样平静,千代便越发愧疚,忍不住抚了抚拓海的膝盖,像是这样就能多给拓海一些支撑似的,而拓海也像是海中溺水的人似的,倏地攥住了她的手,力量之大捏得她指骨都有些变形了,但就是这样尖锐的疼痛,她却并没有感觉,只仰着头定定地看着拓海,她实在是不了解青春期的少年在这种时刻到底会有多么庞大的伤心跟难过,但毫无疑问拓海刻意地遮掩了自己的情绪,他并不愿意将自己的伤痕在此时展露在她的面前,反而在宽慰她。
千代腾出另一只手环抱住拓海的腿,将脸贴在他的膝盖上轻轻地蹭,哪怕只有一点,能够叫拓海感觉到慰藉,也是好的,
……
“我是真的,真的很怕你讨厌我。”千代的声音怯怯地响起,她不敢抬头看拓海,如她所言,她真的很怕,但她确实也承受不住这庞大如深海,给她带来层层重压的负罪感了,所以她必须要说出来,“我一次次地把你推开,反复地向你确认,都是因为我希望你能,你能坚定地站在我身边,我明知道你没有任何需要试探的地方,但还是乐此不疲,这样是不对的,我告诫过自己,但这就像是一种治不好的瘾症一样,只要被偏爱过一次,就希望能够得到永远的偏爱,我这种幸福观实在是扭曲,是不是?”
千代停了片刻,后面的话她自己光是想想,都觉得恐惧,但她现在要全说给拓海听,她要把自己最隐私,最见不得人的东西都翻出来给人看,但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配得到拓海的原谅,她抬眼看向他,但对方的眼神并不在她的身上,而是有些空茫地看着前方的白墙,或许这并不是最好的剖白时机,她有点犹豫地抚了抚拓海小腿骨,
“所以知道夏树的事情之后,我想过很多偷偷拆散你们的办法,但唯独没有告诉你真相。我甚至希望你能够自己发现,然后我就不必做这个破坏你们感情的坏人,我就还是那个什么都不知情的妹妹,甚至现在我这样,告诉你这些事情,又何尝不是我的一种演绎,想要得到你的原谅,想要得到你的偏爱,想要让你无条件的,站在我这边,告诉我这一切,我都没有做错,你不会怪我…”
拓海低下头,看着千代,她趴在他的腿边忏悔着,身子有些颤抖,他有点不清楚那到底是紧张还是害怕,拓海歪了歪脑袋,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到底谁告诉你,这些事不对的。”
“……”千代有些吃惊似的抬起头来,拓海不会说谎,只要是说出口的话,都是他真心的想法,拓海是个很好猜的人,她一开始就知道的,但她仍然不敢对他有所期待,“哎。”拓海叹了口气,他今日叹气的量超过一年的总和了,他伸手擦了擦她眼角,因为最近瘦得脱相的缘故,她眼睛像是又大了一圈,只轻轻一碰,积蓄在眼里的泪水就跟碎掉的玻璃珠一样,哗啦啦地泼出来沾了他一手,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如果我都不肯偏爱你,那你要去找谁?我跟老爸对你好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什么在你眼里,这会觉得这是一个很过分的要求,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是不是平时我还做的不够,才会让你这么没有安全感?再稍微坦率一点,再多相信我一点,好不好。”
“……”千代的眼睛像是蓄满了雨水的湖,一眨眼便会有大片大片的眼泪扑出来,因着这样多余的泪水,她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哪怕是这样近的距离,她也看不清拓海的脸,但是这样直白的话,却实实在在地传达到了她的耳中,不是拓海做的不够,他早已做的够多,够好了,只是她的人生中经历过太多不尽人意的失望,以至于她从来都不敢将希望寄托出去,而在真正面对这样的情状之时,手足无措,这不正是她渴求已久的偏爱吗。
“……”她好像明白拓海这些颓丧的恼怒了,她像一个永远敲不响的鼓,却拼命地叫人来鼓动她,得不到回应的努力,任谁都会耗尽气力的。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的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慢慢地低下头去,“对不起。”她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影子,桌子椅子投下的光影看起来像个肢体扭曲的机器娃娃,很是怪诞,会不会突然爬动起来?她歪着脑袋看着不远处的桌子,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些毫不相干的句子,千代不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拓海与她看起来都身心俱疲,而除了疲惫,她的胸中也充斥着浓重的悔意,她的自我逃避是下意识的,但并非毫无选择的,
“这种时候明明你才是最难过的,我不仅是伤害你的人,还,让你来安慰我。”她缓缓从拓海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手背上有一个十分明显的掌印,她双手撑着膝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这时候才感觉得到手指被人捏融了似的的疼痛,但她并不在乎,只抬手擦了擦眼眶,站到拓海面前,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兄妹两个就那样一个坐一个站,相对无言,拓海并没说什么,大概正如千代所想的,他背负了她太多毫无根由的期待却得不到该有的回应,就算他只是系统中的一段数据,似乎也有些疲累了,而她对自己,也很是失望。
“好好休息吧。明天一切都是新的了。哥哥。”千代抬手拨了拨他的刘海,沉声道,还好,他并没有推拒她,她还是他的妹妹,只是惹他生气罢了,她可以无数次地道歉,只要他肯原谅自己,她什么都愿意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