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飞身上前,堵在那梦魔逃窜的路上,一剑斩下,山洞中气温骤降,九月寒霜卧水,叶落慨然知秋。黑烟被一剑斩断,却又在刹那间重新聚拢。
曲径手提卧水,同下面的众人道:“这样不是办法,黑烟不散,无法判断它行动的路线,一旦它放弃那些草药,随时会向着洞口逃出去。”
水芊芊听后低头看向手中的星罗盘,她突然将盘身立起,指针直对着那梦魔,手中掐诀后,指针向上开始倒转,水芊芊忙道:“大师姐,左边。”
三长老说她是吃不了细糠的山猪,果真不是毫无道理。有天赋之人从来只当手中之物是件可以随意利用的器件,只要摸准了方法,便可自行摆弄。没天赋的,如她自己,只知道拿着本修习的手册,效仿前人如何如何,照猫画虎,总之是不会想着将那盘立起来用。
她御剑向左刺去,果然堵住了那梦魔的去路。
有水芊芊在下面报着方向,知道了它大概行动的路线,曲径便基本能分辨出这梦魔的头在哪,于是尝试着击破它的面门。
那梦魔在卧水的剑芒之下一退再退,丝毫不愿与曲径多作纠缠,一逮到机会便掉头冲着山洞的洞口而去。
若是缠斗,曲径自是有信心,可若论速度,她大约也得像这梦魔一样,回炉重造,在一堆煮人的缸子中间养上那么几年,方有可能赶得上。
曲庭看那梦魔要跑,立刻引爆洞口处新帖上的符,却接连着传来两道爆炸的巨响声,响声过后,黑烟彻底散去,将那梦魔的真容完全展现在众人面前。
它浑身的皮毛和皮毛下的腐肉皆在炸开的同时被符咒爆炸时的火焰烧焦,身上原本的腐肉处此刻多只余下森森白骨,它的嘴中发出“桀桀桀”的声音,似笑似疼。
曲径紧了紧手中的卧水,那声音并非是从它嘴中传出,更像是由它所附身的这东西的骨头与血肉在体内错位摩擦所发出的声音。
角落有弟子不明所以,只以为是自家师兄师姐占了上头,忍不住叫好,却好似听见二师兄压低了声音的窃窃咒骂。
曲庭又气又新奇,很好奇师兄师姐从前遇上的魔族,是不是都是这个德性,喜欢挑衅于人。
它利用自己打在山洞前的符咒炸开了上一次留在他身上的追踪符,拼着肉身损坏不堪,总算去掉了这个缠了它许多日的破符纸。
曲庭可不觉得它所发出的声音是什么因为爆炸而引起的骨肉错位,他全当这是那梦魔想着,要同他们这些宗门修士们活动活动筋骨的意思。
它背上的符咒此时只剩下些艳黄色的碎屑,曲径看了看它所在的位置,距离洞口不过三尺,只需一个转身便能从他们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彻底消失。
曲径想着,必须得寻个什么法子,将它留下。
卧水的剑尖划过方才封住石缸的泥巴,而后用力一挑,将石缸上面的盖板掀到一旁。花下在一旁堵了堵口鼻,这药香经过方才那泥巴一封,如今香气更甚,都有些呛鼻了。
好在人不喜欢,那梦魔却是喜欢的,它飞速窜进缸中,曲庭乘机上前向着缸口打出数道符咒,也不知打到第几张符,那青石缸突然安静了下来。
躲在角落里的弟子们见状,互相对视,有胆子大些的,便想问问三师兄,如今那梦魔已经被封,自己等人是不是能上前帮些简单的忙了。
却只见三师兄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移向了山洞的洞口处,手中还提着那把不怎么见过其出刃的佩剑闲行。
少顷,那石缸内渐渐传出阵阵异动,晃动的幅度愈来愈大,曲径看向曲庭,后者继续向着青石缸的顶上打去数道符咒,口中念诀,却是有心无力,只得同曲径无奈道:“挡不住。”
话音未落,青山缸顶上叠了厚厚一层的符纸须臾之间被一个面目可怖的身影全部冲破,几十道符纸纷纷四散在地。它吃饱喝足后的目的相当之明确,直向着山洞洞口的位置飞去。
花下上前几步,欲阻拦,实则心底已在哀嚎:完了完了,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将功成万骨枯,一朝被它逃了,此后余生的觉都要睡不安稳。
却不想那梦魔冲到洞口处时,突然被一道晴山色的亮光反弹了回去,直直撞向了对面的山壁,它像一滩肉泥一般跌落在地,起身后在原地渡步绕了两圈,似是也没完全搞清楚是什么个状况。
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那梦魔又为自己套上了一层黑烟。
花下忍不住“啧”了一声,道:“明明尚有余力,与我们装什么柔弱,演得女道君我差点就当了真。”
曲径认出山洞洞口处的亮光仿佛去繁留简后的锁魔阵,因为画的实在仓促,效力和阵法的颜色都有所削弱,但若只是要挨这梦魔的几次撞,还是挨得起的。
长身玉立的年轻道君以剑作笔,画地为阵。
他双目紧盯着对面的梦魔,原本温柔清雅之人,眼中竟也添上了几分狠戾。在这黎明将破未破之际,外面的夜雨始终未停,晴山色的道袍终究太浅,雅正的身姿融在身后的风雨里,仿若无根之萍。
他用不夹杂任何情绪的嗓音,缓缓同那梦魔道:“不会放你走的。”
花下其实也略有察觉,瞎子才看不出此时的三师弟与平日的气质大有不同,但她还是选择当作寻常来论,同慕闲道:“平时不觉得,原来你们打起来一个比一个靠谱,三师弟你有这本事你早说呀。”
那梦魔见自己的出路被封后,情绪稳定的出人意料,只是一个转头,便直接朝着角落里的众多弟子而去,在这一种人里,挑些软柿子来捏。
花下站的距离那梦魔并不远,见它所冲向的位置,微微眯了眯眼,随即提着双钩上前。卧雪锻成于寒冬,强不在力,而在巧技,乃为诡道。
黑烟里甩出一根烧糊了的长骨尾巴,花下用右手钩尖顺着那尾巴的形状滑行,而后在尾巴中段将其卡死于钩中,左手钩出,花下估摸了一下手感,当是恰好卡住骨缝,用力拉拽,那黑烟发出一声尖叫,而后拼命摇动身体将花下甩了出去。
邢越江不懂双钩之道,也不敢在此时随意拉她,怕用力不对会将花下弄伤,于是干脆转移到她身后,充当了个肉垫。
一旁的弟子们看着这份场面,隐隐觉得自己的琵琶骨跟着颤了颤。
到底是青山万里的弟子,应对魔族时尚且不至于完全乱了阵脚,只余大喊大叫,几名剑修迅速将如水芊芊一般的器修藏于身后,执起了手中的剑。
几个有些实战经验的剑修将剑挡在身前,抵住了那梦魔在用力甩掉花下时散发出的魔气,只是感觉自己的虎口处隐隐作痛,像是裂开了口子。
眼前的这些弟子正如当时与曲径一道前往风花雪月宗的张广一般,都是为了增强自身道法,遂主动申请跟随有经验的师兄师姐们下山除魔,以期能修得些道法的真传,有师兄师姐在旁指点,一来出不了太大的意外,二来成长的却又比在宗门内快得多。
只是这些年来,因着姚鹤的原因,门中弟子修道的底子普遍打得浅,真遇上本事大一些的魔族时,便显得很不够看。
他们在与魔族拼斗时虽已知道不能完全依照书册上的内容去应对,当要随机应变,但到底还是历练的少,思想上和道法上融合的并不贯通。可那魔族终究不是山中的树桩,会一动不动的等着你去砍。
梦魔本不是擅长打斗的魔族,走的也不是正面迎敌的路数,多以躲避为主。他们所面对的梦魔虽也不愿争斗,但到底与一般梦魔是不同,看躲避的方式,应当也是被教导了不少反击的本领,若不是情况不合适,曲径都想夸上几句,这梦魔养得比他们青山万里的弟子都要好了。
长剑在修道界中一贯排在百兵之首,但其缺点也十分显著,若是离弟子们太近,便发挥不出剑招,恐会伤及无辜,可若不用剑招,单手剑近战的实力还不如刀。
可此时曲径也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用以犹疑,她手提卧水,轻蹬山壁,御剑倾身到那梦魔近前,卧水在锻造之时,本就带了驱魔的材料,故此剑光之下,黑烟即可暂消,只是转瞬间便又会恢复。
水芊芊向前挤了挤,将星罗盘再次立起,高声同曲径报着位置。
曲径次次挥剑斩下,但挥剑的速度却次次追不上那梦魔躲避的速度,曲径无奈,只得走奇招,不出寻常剑式,专挑那梦魔的偏门去刺,倒确实有用。
她用剑身遮挡住那梦魔的反击,依托剑身本来的韧性借力将剑锋划向它的脏腑处,但因那梦魔速度实在太快,每每未能割断身体的要害出,那梦魔便已经换了方向。
众人只能听到一道又一道烧焦的皮肉以及皮毛被割裂的声音,随即肉眼可见的发觉到那梦魔躲避的动作逐渐减慢。若依着常理来看,应当是几人的打斗起了作用,可曲径不敢拿它当常理来看,如花下所言,这是个会演戏的魔族。
眼见着邢越江又要上前帮忙,那梦魔生有灵智,不愿再这样继续同他们几人缠斗下去,便发了全力,急速从两人身前窜出,‘嘭’的一声巨响,撞上了慕闲方才所画的阵法,又被弹回到了对面的山壁上。
慕闲单手掐诀,向那阵法中注入了些许道法以作加固,而后扭头同众人道:“画阵的时间太过仓促,这阵法经不住它撞。”
曲径见他手上的诀掐的实在熟练,此时却并非是寻问他何时学得的好时机,她看向躲在角落里的的众人,问慕闲:“可会画防护的阵法。”
慕闲答:“会,但需要些时间。”
曲径略微松了口气,若是有了此阵,至少便可不必担心水芊芊等人。她道:“凡是有过除魔经验的弟子都到阵前去,尽力守好阵法,但无需拼命,其余的交给我们。”
人群中站出了七八个人,手执着剑,跑到阵法前,齐声同曲径道:“谨遵师姐教诲。”
邢越江作为青山万里的外人,一直听说的曲径都乃是个冷血之人,他传音曲径:孤云师姐如今,很珍惜门内弟子的性命。
曲径知他所指的如今,是在指自己失忆,她只回:为太弱小的魔族丧命不值,为实力超过己身十倍甚至百倍的魔族丧命亦不值。
那梦魔起身后便一直在原地踱步,那双没有血肉的白骨眼眶一直盯着洞口的方向,随时都有再撞上去的可能。
邢越江同曲径道:此战不宜久拖,我尝试着将它逼到角落,孤云师姐若能一剑刺中,或许还有机会。
曲径看向那梦魔,同邢越江道:它如今不想同我们打,只想着逃,若它当真要打,越江师弟可有把握?
邢越江摇了摇头,执剑上前,嘴中道:“那要打过了才知道。”
众人眼见着这位江月无边的二弟子直直的冲了上去,先以剑刺,不中,却在那梦魔逃窜的路径上,反手用剑柄将其一击打中。
不等众人反应,邢越江又将剑换至左手,欲割那魔族的一爪。
这样的剑法,这样的亏,这梦魔已经吃过了一次,再遇一次,便也不肯轻易叫邢越江割下自己一爪。它一个翻身便向着邢越江的胸口踹去。
邢越江勉强躲过,但剑招已乱。
曲径上前几步,用剑气将那梦魔逼退了,剑气顺着邢越江的耳旁而过,花下瞧着都觉得师姐大胆,稍有不慎,江月无边的宗主真能因为邢越江和青山万里反目成仇。
只听曲径道:“继续。”
邢越江也不耽误,重新将剑拿回右手,倾身贴了上去。
曲庭移到了慕闲身边,从怀中掏出了符纸,朱砂和笔,一边画符,一边直摇头惋惜:“早就有人说邢越江这套剑招打人比打魔更有用,但凡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个人,早不知被打下多少穴位了。”
江月无边的二师兄邢驰最出名的,当属左右换剑的手法,以及兵不血刃,便可打的人瘫在原地动弹不得的本事。
慕闲催动闲行为角落里的弟子们画阵,回复道:“魔族确实没有穴位,但魔族的智力普遍类似幼年的孩童,这种出其不意的打法对上魔族,单对单的情况下,倒也是赢多输少。”
曲庭随口说道:“你不也同我一样,是第一次见人除魔吗?怎么说的很有经验一样。”
慕闲操纵闲行的手顿了顿,而后继续,只同曲庭道:“书上瞧来的,师兄也该多看看书了。”
曲庭忍不住朝着他翻了个白眼,他符修的书都快要看不下去了。
邢越江和曲径彼此配合,欲将那梦魔逼到角落,花下插不上什么手,只能提着双钩,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以免那魔族突然逃出来。
曲庭画好了符,走到了阵法前,将那符分别打在洞口两侧。
他同几位守阵的弟子嘱咐:“我这符可与你们三师兄的阵法不一样,不分敌我,站的后一些,莫要误触了。”
几名弟子皆是方才亲眼瞧过曲庭那两张符纸爆炸的威力的,二师兄说这符危险,他们连个头发丝都不敢往前递。
邢越江寻得了些章法,有条不紊的将那梦魔逼至最角落,曲径紧跟其后,到差不多距离时,邢越江收到了曲径的传音:撤后。
邢越江便知,孤云师姐已到了自己有把握一击即中的距离。
他迅速从一侧撤退,曲径分毫不给那梦魔留出空隙,手中早已提前掐好了剑决,邢越江一躲开,剑气便从四面八方向那梦魔逼去,逼得它毫无躲避之处。
动物的头骨向来最硬,曲径便一剑直穿过它心脏的位置。
这梦魔本就是暂附身于这一躯壳,只伤一堆白骨腐肉,自然无意义,但卧水和剑诀专为除魔所用,长剑贯穿那梦魔的身体,后者发出极其尖锐的爆鸣之声。
花下和邢越江离得近,未免那梦魔乘机逃走,生生扛下了这声爆鸣。
卧水贯穿那梦魔身体的瞬间,曲径便发觉不对。
她高声喊道:“都躲开!”
只见那梦魔的身体里突然不住的冒出滚滚黑烟,几欲将曲径包围,曲径掐诀将卧水立于身前,生生扛住。
那梦魔见杀她不成,索性借机窜了出来,直直撞向洞口的阵法。
花下欲追,被曲庭喊停:“师妹别去!”
话音刚落,便见那梦魔撞到阵法前,两侧的符咒突然爆发出一道惊雷,闪电缠绕上那梦魔的全身,守在阵法前的弟子大约这辈子也忘不了闪电烧焦腐肉的味道。
花下差点反胃的吐出来,最终还是忍住了。
四周一时安静非常,只余下闪电的‘呲呲’声和那梦魔挣扎的狂吠之声。
变化出现的很快。
本被闪电缠绕住的梦魔突然发力向前冲去,在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大力撞向了面前的阵法。
阵法,连带着整个山都发出了极大的轰鸣之声,连远在山下村中的陆影和景星都听到了此处的响动。
村中的村民们有人探头出来看,又被彼此纷纷劝回。
邱善思正在村中看诊,听到响动,猜测曲径她们应当是已经同那梦魔遇上了。
陆影和景星对视一眼,景星虽不见得能准确的靠着一个眼神便猜出大师兄的意思,但好在他了解师兄的为人,只听听陆影与自己道:“你留在这里,我上山去看一眼。”
景星点头:“师兄小心。”
他明明嘱咐孤云师姐林间不宜御剑,自己却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御剑进了山。
慕闲护住水芊芊等人的防御阵还未画完,回头看向洞口的锁魔阵,竟然正在逐渐开裂,他再顾不上旁的,直接操控着闲行穿过那道雷墙,在已经开裂的阵法上添了两笔。
花下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已经成型的阵法上补两笔,这事要是讲予师尊和无忧长老听,怕是要被他们两位老人家骂死,外带着丢去罚好几日的禁闭抄书。
修改阵法根本就是逆道法而行之,谁敢在道法已成的东西上改动,必定要受道法反噬,但相比于反噬,还是慕闲竟真的能在已经成型的道法上改动,看着仿佛还成功了这件事更值得人震惊。
三师弟藏的比二师兄还深,怎么平白让大师兄大师姐和自己这么几个人天天被宗主和三位长老们来回逮着操练?
曲庭的太阳穴直跳,旁的他也无力关注,只是那雷墙可能会伤到闲行,他心情糟的无以言表,直接将手中的扇子甩了出去,掀开了贴在洞口的符。
雷电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众人也终于看清了那梦魔此时的模样。它的身体从中间被卧水整个斩断,身体里腐烂的器官因为被烈火与闪电烧焦了,所以不曾滴到地上,只有烧烤腐肉的味道,实在难以言喻。
它身上的骨头具已断裂,完全是由一个脑袋撑着一副惨不忍睹的身体,在半空中挂着。
周围的黑烟愈来愈浓,愈积愈厚重,邢越江紧盯着它的状态,提醒道:“要发狂了。”
作者有话要说:曲径:对群
曲庭:对群
花下:对单
邢越江:对单
慕闲: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