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既然已经下山,又明知面对的是魔族,便也应当做好以身证道的准备,只是毕竟没人愿意见哪个弟子白白送命的,听得曲径另有安排,众人皆悄悄松了口气。
青山万里这六百余名弟子听起来是不少,可若真与什么能够直接取人性命的魔族打起来,定然是只嫌少不嫌多。
等诸多弟子冒着雨站在陆影面前,同他讨要几个大缸的时候,陆影已听景星叙述过方才在水芊芊家院子中的推测。
他扶额,一时不知稍后该如何动笔,同蔚正卿回报此地的情况。
单说曲径和慕闲为了引出魔族,效仿煮人这事儿,若是叫门中知道了,怕是回山之后,她二人便能被二长老亲自提去以寂峰,罚上几百道鞭子。
陆影无奈,信上究竟该如何回报此事,孤云和相留能不能顺利参加此次虚言长老的讲学,全要看自己这个大师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本事了。
他在寻缸之前去找了一趟邱善思,特地寻问了一番,在他们丹修看来,用什么缸煮人才比较合适。
邱善思瞧了许久的诊,猛地一听,只觉得这话怎么都不像是什么正经宗门的大师兄能问出来的。
他仔细思索了一番,道:“此地最好寻得的当是青石缸,我看诊时见过不少,放在院中,应当都是为了以防走水而特地备下的。”
陆影略有迟疑:“好寻自然好寻,可那缸平日里都是用来养鱼的,如今要用来假装煮人,当真合适?”
邱善思默了默:“家师所用丹炉乃是由水玉制成,极耐高温,也许更符合微尘师兄所说的合适。”
陆影:……
非也,青石缸足矣。
邱善思大约也猜到了曲径和慕闲讨要石缸的目的,他叫陆影稍等,托龚修文从他们带来的马车上取了不少草药。
龚修文将那些草药放入讨来的石缸中,而后同陆影传音:都是些助于吸收和增强道法的草药,莫说是效仿他们煮人,即便是真煮,也可用得。
陆影:……倒也不必。
龚修文笑了一声,他生得一副文人皮相,但配了双精明眸子,那双瞧着顶精明的眸子笑起来时总夹杂着不少对愚笨之人的揶揄在里面,虽然他本人并无此意。
陆影自有自己的矜持骄傲所在,故此即便被这双眸子瞧着,也察觉不到什么揶揄之意,只是每每看到什么好看的眼睛便忍不住拿去和三师弟比较,慕闲总是垂着眸子,暗自躲避旁人的目光,属实可惜。
龚修文道:我在里面添了两味草腥气重的药材,若是下水,味道能传遍方圆二十里,恰能用来吸引那梦魔。
陆影行礼道谢,龚修文回礼:微尘师兄不必客气,若是擒获了那梦魔,想必大家便能及早进山,子墨情况不善,总在观中……我怕他要将养不好拖出什么病根来。
陆影起身,也知此事不易久拖,他无心说场面话,只是点了点头:有孤云在,定然会尽全力。
陆影又同正在往牛车上装载石缸的弟子们嘱咐:“天不分黑白,雨地泥泞难行,你们拖着这么重的石缸走山路,千万小心。”
龚修文在一侧补充道:“缸里面的药材见不得水,上面的石板千万不能摘开,诸位一路平安。”
弟子们纷纷回礼:“谨遵师兄教诲。”,而后赶车进山。
夜雨穿林,鸟雀啁啾。
下山的弟子离开不久后,花下在山上探路时寻到一处山洞,依着她同慕闲几人传音的话来说:煮人嘛,总不能露天来煮,这种地方最是合适。
曲庭正往山洞的石壁上贴着符,忍不住感叹道:“怪不得师尊总说这世上没有无用的本领,还得是二师妹会找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
花下寻了块突出来的山石坐下:“有什么用,反正次次逃课不是被师尊逮住,就是被无忧长老逮住,他们两个老人家找这些地方的本事可不比我差。”
慕闲摸清了山洞大概的大小形状,而后同曲径传音:此地倒是很适合来一招瓮中捉鳖。二师兄已将符咒分了下去,两位师姐和两位师兄到时只需躲在缸中等着梦魔,我和师弟师妹们躲在外围随时准备接应。
曲径点头,随即又听慕闲道:我在山洞周围留了些简单的阵法,只对魔族有效果,不会伤到你们。
曲径回头看他,才发现慕闲传音时一直面对着山壁,连头都不曾回。她回复:多谢你,我与云舒眠云尚可自保,越江师弟的剑法也并不差,反倒是你们在外围,要护好自己。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曲径突然学了些体己的话,虽只是极为平常的语调,却也叫慕闲欢喜,可慕闲虽好似有千句万句话可以用来回复她,却往往只能答复出一个‘好’字。
掐算着时间,去村中找大师兄的弟子们离开已足有两个时辰,雨势如此绵长,山上随时有滑坡的危险,他们又要拖着缸,很难叫人不担心。
慕闲转头同曲庭道:“已经两个时辰了,可要派人去路口接应?”
曲庭的符贴的差不多,听后放下手中的符,道:“我带人去。”
花下见曲庭走了,转头同身侧的邢越江道:“本来我寻得的时候,只觉得这是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普通山洞,如今二师兄这符一贴,瞧着比真煮人的山洞还要诡异。”
邢越江对符修的学问知之甚少,但想来只要是能对除魔发挥些作用的东西,修习起来便不会很简单。
“曲道友画出的符,比我预想的还要多。”
花下道:“可不嘛,他趴在村口的那张木桌上画了足有六七个时辰的符,我寻思着我当时若不叫他跟我一同背着大师兄进山,他手都要画抽筋了。”
曲径将他们的对话听进了自己的耳朵,她想:云舒正该是少年人意气风发的年纪,瞧着也是少年该有的跳脱性格,分明该是最藏不住事的人,修习了符咒后却不曾同任何人讲,苦练画符之事,想来也同修习剑道一般孤独。
说到底,是性子太过要强,功未成名未就,本事未修习到自己觉得满意之前,便不肯讲出来。也不知这性子是像阿爹多一点,还是阿娘多一点,自己其实也记不清了,只记得爹娘都该是很温柔的性格,云舒那时比自己还要小两岁,如今兴许连爹娘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只余自己这个,不算亲厚的阿姊。
合该叫宗主和三位长老以及这修道界的人都知道,她的阿弟云舒,分明也值得旁人多夸几句,是好样的宗门道君。
又过了大约有三刻钟,慕闲才在山洞前等到了曲庭以及几位下山寻缸的弟子。
几个弟子将青石缸从牛车上卸下,其余弟子纷纷围了上来,帮着将那石缸往山洞里搬。
领头那弟子同曲径行礼道:“一共带回来五个青石缸,里面还装了些江月无边修文师兄送的草药,师兄师姐可以清点一二。”
花下从一旁窜出来,说了一句:“远远的就闻见了,好浓的药香,”见除了曲庭之外的人身上都惹了不少的泥,于是顺着问了一句:“师弟师妹们这是从泥地里逃生回来的?”
那弟子点头:“上山时遇见滑坡,所幸没有人受伤,石缸也是完好的,只是在路上耽搁了些时辰。”
尚不等曲径回话,一旁的邢越江突然道:“去外面挖些泥巴来,这药香是用来吸引梦魔的,我们人都在这里,不能让它现在来!”
花下连意思都没听清楚,只见他着急的说要挖泥巴,便直接冲了出去用自己的斗笠揣了许多泥巴进来。
曲径皱眉,直接上手同花下给那石缸摸泥巴封口。一边抹一边问邢越江:“药理是什么?”
邢越江答:“是一种增补修为的草药,见水出香,应当是滑坡时将缸上的石板滑开了,灌了些水进去。”
那些弟子此时才终于反应过来,龚修文曾同他们交代过,这些草药不能见水,只是众人一心赶路,闻之异香时,未曾察觉出不对劲,此事也来不及懊悔了,纷纷学着花下的样子去山洞外面挖泥,给几个石缸封口。
曲径听曲庭在一旁骂:“真是什么事都能在除魔的时候遇上,上一次玩胡泥巴的时候,小爷才七岁!”
慕闲撞了撞他的肩膀,叫他静音。
本是想着帮忙搬泥巴的水芊芊突然从山洞外冲到曲径身边,她递上了自己的星罗盘给曲径,声音有些颤抖的唤“师姐!”
眼中因为着急溅出了两滴泪。
那星罗盘上面的指针正在急速的左右晃动,但大体上直指西南,恰是山洞洞口处的方向。
曲庭看了一眼星罗盘,“啧”了一声,而后高声道:“快退出山洞!去外面!”
曲径拍了拍水芊芊的肩,道:“来不及了。”
她看向急速摆动的星罗盘,盘上的指针转动越来越快,魔气勘测越来越浓。她摘去身上的斗笠和蓑衣,将沾满泥的手在蓑衣上简单的擦了擦,而后将披风解下,放到了石头上,同慕闲传音:劳烦师弟暂时保管。
曲径唤卧水到手中,提剑站到了山洞的口子处。
花下和邢越江也将身上的雨具全部卸去,扔到了一边。
花下一边上前一边忍不住骂:“究竟是哪个混账玩意养出的这么个东西,真糟心,有这功夫吃点好东西不行吗。”
慕闲看了曲径一眼,而后回转过身,同余下的众人道:“别出去,全部靠到角落里。”
曲庭拿出所画的符咒,他曾在那梦魔身上打下过符,所以也是第一个感应到梦魔所在位置的。
他将符咒陈列于眼前,而后挥扇,符咒向洞口处飞行出一段距离后猛然炸开,山石崩裂,响声震耳。曲径随之甩出一道剑气,不为伤它,只是想确认出那梦魔具体的位置所在,以防它突然窜出。
剑气未曾挨住那梦魔,却让那梦魔暂缓了步伐。
山石崩裂后的尘烟慢慢散去,露出了一副腐肉白骨的动物来,大小似狗,身形类狐,牙齿和眼眶处已没有了包裹的血肉,只余下尚且还挂着肉沫的白骨,爪子却不是爪子,而是三只类人的手骨,还有一只应当是在龚修文处。
它的背上还贴着一张艳黄色的符文。虽有骨肉,不见滴血,应当是腐烂多日的动物尸身,被借用来承载这只梦魔。
这副模样只出现了片刻,随即便被一团黑烟笼罩。
花下“啧”了一声,上一次抓它时全程只瞧见了一团黑烟,今日见了里面的实物,还不如那团黑烟来的顺眼。
她忍不住同一旁的邢越江道:“越江师兄你回宗的路上撞上这么个东西,也确实是有够糟心的。”
邢越江道:“还好,我当时和子彼时所见的亦是黑烟。”
她握紧手上的双钩,双臂紧贴身侧,没有直接上前。邢越江在曲径的左后侧,花下的位置站的有些偏,于是她缓慢的挪步移向曲径的右后侧,眼睛始终盯着那团黑烟,压稳了呼吸,以免惊动了它。
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句:“你们这些器修不是都专门修习星罗盘的吗,这魔都到了跟前了,还用得着你们探查啊!”
慕闲回头,用眼神警告了出声的弟子,那弟子立马噤声。
曲径从头到尾双眼紧盯着面前的梦魔,它的背后是随处可逃的山林,而自己这些人反倒是被困在了山洞中,莫说将它留住,不被它用什么法子将山洞搞塌了就算是遇上了个傻的。
诡异的僵持了一阵儿,水芊芊感觉自己拿星罗盘的手都要僵了,那团黑烟还是仿佛静止一般的立在洞口处。
曲径在心里祈祷着,它已然来了,便千万末要现在翻头就走,依着方才它的速度,自己确实留不下它,到时与师兄怕是很难交代。
曲径和花下使了个眼色,若它真的要扭头就跑,眠云的双钩,无疑是最容易将它留住的。
猛地记起慕闲同自己说,这梦魔大约应是三四岁孩童的智商,曲径便尝试着同那梦魔道:“无怪我们遍寻你不得,百里之距,须臾即达,普天之下,哪里有人能追得上你。”顿了顿“有人教过你躲避星罗盘探查的方法?”
那梦魔大约是以为曲径在夸它,左右晃了晃,竟真的做了个类似点头的动作。
曲径心凉了大半,她这个青山万里的大师姐尚且躲不过自家的星罗盘,魔反倒是已经学会了。
纵然有此速度的魔族不会多,但可以确定的是,已然有人在针对着研究如何躲避青山万里的星罗盘了。
它掩于一团黑烟之中,分不清头尾,也看不到眼睛。但它迟迟犹移不走,多半是为了龚修文的那味药。瞧得出,它是真心喜欢,连魔都喜欢的药材,便定然是好药材。
这是好事,至少曲径不需要担心它会立马掉头就跑。
花下在一旁问:“可爱的小梦魔,究竟谁将你养得这么好的?”
曲径见得曲庭悄悄往洞口移了移,但花下这一问,应当不是为了吸引什么注意力,她是真的单纯的想知道。
那梦魔也不出所料,没有回答她。
曲径指着那青石缸问:“你想要那个里面的东西?”
梦魔翻了个身,在原地渡步,而后又绕了一圈,缓缓的向着青石缸靠近了两步,算是应答。倒确实像是只成年犬类的习性,看来它在如今这个壳子里,已经很久了,如果没有那四双人手的话。
曲径看着它移动的方向已经距离洞口有些距离,曲庭趁着她们与那梦魔说话的空隙,又向山洞口打了两张新符。
花下不解:二师兄你能打符,那刚刚干嘛要一张一张的贴啊?
曲庭回了她一句:“不喜欢。”
花下:……
曲径在这时传音花下:师妹专心,把它留下来。
花下眯起眼,脚下一蹬,身影霎时间冲着那团黑烟笔直的飞了出去。
梦魔受了惊,欲逃,邢越江恰好出现在它逃跑的路上,甩出一道剑气,将它逼向花下的方向。
花下翻了个跟头,正越过那梦魔的头顶,她甩出双钩,却钩了个空。
“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