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往上飞,空气越稀薄,脚下的灯火愈暗,远处的山色愈浅。
身为丹修,邱善思向来是只考虑些与炼丹有关,或是与宗门有关的事务,有生以来,是头一次思索,剑修在御剑飞行时,同行搭剑的人究竟该扶哪里才算安全。
曲道友之卧水,此生乘一次足矣。
他往肩上拢了拢自己的药箱,斜风细雨中,斗笠和蓑衣一路来承了不少水,压得他极为不适,可邱善思却丝毫不敢松懈一刻神经,去抖一抖身上的雨水。
等到他发觉自己再瞧不见身后有景星和龚修文的影子时,终于忍不住同前面御剑的曲径道:“曲道友,我们需要谈谈。”
曲径止住剑,侧头看向后方。
邱善思被她停剑的动作吓得心惊,又不得表现出来,他深呼了口气,道:“但不能在剑上面谈。”
曲径:……
即便是在剑上谈,谈的不妥,她也不至于将人推下去。
话虽如此,曲径还是将卧水慢慢落下,寻了个山丘,一瞧便是在这雨夜里没什么正常人会来的地方。
邱善思走下卧水,曲径尚在收剑,便听得邱善思问自己:“你们怀疑其他三宗内,有人勾结魔族,企图对青山万里不利?”
曲径稍愣了愣,回的利落了当:“是。”
邱善思又问:“有何依据?”
曲径甩了甩剑上的雨珠,而后将剑收回剑鞘。卧水本是极其锋利的兵器,挂不住水。
她回答的简明:“那梦魔久在山下不肯离去,有意避免与我们这些宗门弟子的直接冲突,却又要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事出反常,像在传递什么消息。”
如此理由不足以说服邱善思,他道:“事出反常是真,但所求援的是人是魔,又会是什么人,你们分明没有思路。”
曲径挑眉,心道他把自己叫下来总不至于是来这里讽刺她没有思路乱怀疑人的,她便也直截了当的问了:“邱道友的意思是?”
“即便我以性命担保我江月无边绝无问题,大约你也不会信,但我可以同天道立誓,帮助青山万里找出你们想要的结果,虽不能保证能起到多少的效果,但至少是一份助力。”
实则,曲径还真未怀疑过江月无边。
青山万里除了山上六百余位弟子外,最值得图谋的便只剩下后山的魔洞以及因为魔洞而带来的那些灵株和奇珍异宝。青山万里遭遇过大劫,蔚正卿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门中大部分采集草药的地方都对外开放,无论是大宗小宗,一视同仁,更莫论时不时还要送出去一些异宝,真算起来,现在门中的底蕴怕是尚不如江月无边深厚。
可照宗主的意思,丢了又能如何,左右没有人命来的重要。
值得人担心的唯有魔洞的秘密而已。
可这对于普通弟子是个秘密,对于各家宗主却不是。青山万里守着这个秘密,为此也搭上了不少条人命,他们承老祖遗志,心甘情愿保这天下平安,对其他三宗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坏事。
除了魔族自己,当也没有几个人那么想魔洞出事,只是也不排除,有那么些想将天下一同毁灭了的疯子在。
曲径问:“邱道友,为何要帮我们?”
邱善思正了正身上的蓑衣,道:“青山万里是天下第一大宗,如今宗门之间相处平安无事,我也不愿遂了什么人的愿,惹得争端再起。”曲径知晓,这是他作为宗门弟子,站在大义之上的理由。
“再有,家师有意与青山万里联姻,出门前多有嘱咐,可邱某对儿女情长不太在意,想来曲道友对我应该也谈不上喜欢。不瞒曲道友,若有选择,我对继承宗主之位,也并无太大兴趣,又或者说,我自认不比二师弟更适合这个位置。”顿了顿“这几天下来,我见二师弟似对贵宗的花下道友多有不同,故有意成全。”
但凡自家宗门的大师兄能有江月无边这位大师兄一半想得开,也不必将自己急成如今这个样子。
曲径问:“邱道友是说,你师尊原本有意要你我二人联姻?”
“正是。”
邱善思解释道:“门中女修皆在药宗,已故的师娘留下的道法无人继承,师尊只觉得可惜,故此想讨个会武的女修过来,继承从前师娘留下来的道法。”
曲径脑中突然跳出早些时候,师兄逼问慕闲时说的话:“近年来四大宗门根本不曾成过婚,在江月无边成婚的,该是江月无边的妻。”
一阵寒风吹过,曲径的胳膊上凭白冒出不少的鸡皮疙瘩。卫子墨的那个梦,初听起来荒唐无理,实则却总感觉冥冥之中与某些事情互相印证,何其瘆人。
邱善思见曲径不答,追问:“曲道友以为呢?”
曲径呼出一口气,道:“邱道友的提议我不反对,”顿了顿:“只是是否要去你江月无边,去继承那道法,要看眠云自己的意思,我做不得主。”
邱善思沉思片刻:“我虽敬重师尊,但也最知晓师尊为人,家师乃是可以不顾旁人意愿,必要达成自己目的之人。若不寻得个能得他满意的结果,你我二人必是逃不过,要为此受累。”
曲径摇头:“我与你一般,确能瞧得出越江师弟对眠云有意,可却无一人知晓眠云是何想法,若他二人确实相互有意,我作为师姐自然愿意成全,若眠云不愿意……”
她顿了顿,到底说不出要邱善思同她自己将就此生的话来。
若是从前,说了也便罢了,邱善思是江月无边的大师兄,自己是青山万里的大师姐,自是有着各自该担当的责任,若都想着逃避,哪里对得起宗门多年栽培。
可这话若是说了,却又心中有愧。
慕闲与自己说的互许终身自然为假,无论自己是否真的失忆,她又如何能不知道自己,她本就不是能不顾己身背负的责任,擅自托付之人。但烟花与花灯兴许是假,红叶之盟挽留是真,他说如何心悦兴许是假,可他怕自己受闲言所扰,退却四尺是真。
她的三师弟还是如年少时一般,虽说也长了这么大的个子,可细想之下,却还是那个只知跟在自己身侧,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的慕闲。她早将己身托于宗门,又有魔族之患挂在心头,儿女情长,不可细想,只得多有辜负。
可如若叫她如此轻易便说要同何人将就,如何对得起慕闲宁可退却四尺,也不肯叫旁人诋毁自己的这份心思?
邱善思见曲径红了眼,他看着身侧的风雨,心想,兴许她是不小心,被这风雨迷了眼。他们在此多有拖延,到时那位青山万里的四弟子见了,可别以为是自己这个炼丹的,欺负了对面那个练剑的。
最后,曲径抬起头来,同他道:“邱道友做不做这宗主,难道要押在我师妹一个小姑娘身上?”
邱善思摇头:“非也,邱某是信得过曲孤云的为人,且想为自己争一个机会。”他自问:“即便最后争不得,又如何呢?”又自答道:“也不过是原本就该面对的结局。”
他没有看曲径,只是盯着一侧的树叶出神,在这雨夜里,竟颇有些凄凉。
她抱拳行礼:“曲径自认不是欲与命运抗争之辈,一生所求也不过是除魔卫道,护我宗门平安,邱道友与我不同,曲径真心愿邱道友能够得偿所愿。”
邱善思听后却笑了:“你方才还在为眠云师妹争一个‘你情我愿’。”
曲径抬头,邱善思也回过头来看她:“你并非是不争,你为你三师弟慕闲争过一个进入青山万里的机会,为当年的青山万里争过一个安稳,你只是大约被困在那万里青山之中了,你自己也不曾想过要跳出来。”
曲径:……
她看着邱善思,背负剑鞘而立,大约是真将这话听了进去,所以才会同邱善思翻了个白眼:“我果真不喜与你多言。”
邱善思笑了:“往后却有许多你我需要多言的时候。”
曲径将卧水置于身前,她知自己与邱善思也算是短暂的达成了一致,她同他道:“你不如先立誓,免得一会儿在剑上时,我将你甩下去。”
邱善思立誓立的利落干脆,参悟天地大道之人,向天地立不违之誓。曲径看着面前连绵不断的雨丝,回想邱善思的话,她从来不觉得争有什么不好,只是若所有人都去争,是不是便能争出一个朗朗乾坤,悠悠天地来?
他们来到水芊芊家的院中时,水芊芊和景星正守在门前,看见他们二人到来,水芊芊赶忙上前几步,迎道:“方才我出来时,修文师兄正在换香,询问我弟弟娘亲的状况,慕闲师兄在一旁记录,此时应该还没结束。”
邱善思点了点头,而后自行推门进了屋。
屋内,龚修文正欲下针,慕闲见他进来,只是点了点头。
原本这针该用醒神类的扎法,而醒神又是平日里常能用到的针法。往日里宗门里上了年纪的长老们觉得头痛时,便会叫他们来扎上一针,实在不该有此迟疑。
邱善思见三师弟的眼睛扫过床榻之上妇人的几处穴位,分别为内关、人中、三阴、极泉、尺泽,细想之下,仿佛恰是那日子墨下针的穴位。
邱善思知他犹豫,于是传音于龚修文:你修习医治之法也有十几载,也知轻重,若是你也觉得这法子好,想要试上一试,一试也无妨。
邱善思的话像是给龚修文吃了颗定心丸,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下了针。
慕闲本在看方才记述梦话的册子,听到两声倒吸凉气的声音,他抬头,看向水芊芊的父亲与弟弟的方向,又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向正在施针的龚修文。
那针短的约有半寸,长的足有两寸,整个扎进人的穴位之中,看着确实吓人。
床榻之上的人在所有针扎入穴位后,微微皱了皱眉,龚修文同水明杰招了招手,对跑过去水明杰道:“按住你娘亲的双手,千万不能叫她动了针。”
水明杰赶忙点头,伸手压住了自己娘亲的双臂。
龚修文得以喘息,他与慕闲对视一眼,带着邱善思一同出了门。
门外,慕闲看见了正在同水芊芊谈话的曲径,曲径也抬起头来看他,莫名的心口发闷。原来,有些心思真的不能理的太清。
曲径问:“可有什么进展?”
慕闲看向手中的书册,而后道:“明杰说:娘在梦里说,说那些修道的宗门里全是修习的那会吃人的法子,人都被泡在一个大缸子里,里面装着的药还会像沸水一般冒泡,四周围的全都是,叫阿秭不要回山。”
曲径诧异片刻,很快又收回了表情。
之前以为那‘探梦’只是名字好听,确实是她小看了江月无边,多有惭愧。
龚修文在一旁补充道:“我问过芊芊师妹的父亲,他说此前夫人一直都很支持芊芊师妹修道。”
曲径侧头去看水芊芊,只见她偷偷擦了擦眼角,大约是感觉到曲径在看自己,于是赶忙收拾了情绪道:“我娘其实只是知道山上有个很厉害的宗门,其他的全是由我之口才得知的。”
慕闲递给水芊芊一条手绢。而后道:“大缸常见,沸水常见,可煮人……若是之前从未见过,也从未听闻过类似的东西,梦魔岂能光靠着编织便能做到?”
邱善思明白,慕闲的意思是,这足以证明,他们如今面对的这个梦魔,有给人强加梦境的能力。
龚修文叹了一口气:“好消息是芊芊师妹的父亲,完全明白自己夫人所做之梦是受魔族影响,答应我们若她醒来,便会拿着炼制好的丹药,为我们试药。”
邱善思道:“稍后我再去今早子墨施针的那户人家问一问,看那女子所做的梦是否也能和师妹娘亲的梦吻合。若是当真一致,这个消息便不是我们能决断的,要尽早通知蔚宗主。”
景星在一旁道:“若是这魔族当真如此,是不是不该除掉,而是活捉后拿来研究?”
慕闲摇头:“我们没得选,它冲着青山万里而来,已超出了我们认知的范围。若是不想它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宗门内的什么地方,最安心的办法就是除掉它。”
龚修文在一旁道:“研究一事倒是不用担心,那手骨和血迹虽不如活捉来的更有效果,但只是研究,倒也足够了。”
邱善思问:“我一直不曾有机会问你,前日里将越江的剑拿走后,与那手骨一起,可有研究出些什么?”
龚修文顿了顿,斟酌着开口:“说来是我学艺不精,暂时未看出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觉得这梦魔营养吃的过分好了些,魔气的浓郁程度比从前见过的那些吸食修道之人生命的魔族还要更甚。”
他说完后,四周一片寂静。
水芊芊只感觉自己身上汗毛直立。
景星颇为不确定的问:“那拿大缸煮人记忆,不会是那梦魔自己的吧?”
众人:……
曲径和邱善思对视一眼,又看向慕闲。梦魔会吃人不假,但梦魔不会拿药材煮过再吃,活的尚不至于如此讲究。如果真是这样,便是确定了,有人在背后饲养梦魔,暂时不知有没有其他的目的,只如今看来,矛头直指青山万里。
景星又问:“它如果真是人养出来的,那会不会还有第二只?”
众人:……
龚修文这次倒是摇了摇头:“按照它如今……的模样,这样的梦魔需要上百甚至上千的宗门修士献祭,如果四大宗门内大批量的减少修道者,早就该有所察觉了。别说第二个,这一个是怎么养出来,都是个问题。”
慕闲在这时冷不丁的问了一句:“那如果是它喂养的时间足够久呢?”
龚修文愣了愣,思考了一下,答:“总也要喂养个几十年吧……”
慕闲沉默,他似是自言自语的问:“为何是梦魔?”
龚修文也叹了一声:“梦魔尚且能养到如此地步,若是换个有攻击性的魔族,怕是可以瞬间覆灭半个宗门了。”
说到此处,他突然一顿,回转过头道:“如此看来,我也不必去寻二师兄了,还是回去继续研究的好。”
他伸出手将自己腰间的剑取下来递给身侧的慕闲,而后同众人行礼:“我需先进去探过病人的情况,若此处无事了,我骑马回去便可。诸位不用考虑我。”说完又补了一句:“只是麻烦慕闲道友记得叫我那二师兄将我那装饰的配剑还回来,我很喜欢那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