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影以为,三师弟这是句敷衍话。非是自己要逼他太急,须知担不担忧看的是他怎么做,而非是听他在这里说这一句‘不必担忧’。
正欲再讲,慕闲身侧的地上突然滴落了点黏稠的红,陆影恍然,心里极不是滋味。
他这个大师兄当的,将自家师弟的伤抛在一边,看什么‘大雨时行’,逼问卫子墨那一纸荒唐梦。
慕闲往日里从不曾为自己这个大师兄添过什么麻烦,自己一直知晓他心思缜密,正如孤云所说,三师弟不与自己言明,便是他觉得此时尚不是时候,自己何必在此杞人忧天,他心里有数,自己信他已是能做到的最好。
他踌躇片刻,放柔了声音,同慕闲道:“马车上应该有干净的缎带,我去取来,先把血止住。”
陆影走后,慕闲回头看向曲径,师姐什么都没说,只是退回到门的另一侧,手里掐起了诀。
卧水划长空而来,曲径握住剑柄,她用手轻轻拂过剑身,剑身上有些微微的潮气。曲径抬头,同一侧的慕闲道:“三师弟,要下雨了。”
两相对视,徒有沉默。缄口不语之中,留有一些互相猜测的余地,又皆不言明。人情反覆,世路崎岖,唯苦事者,方知少事为福;唯平心者,始知多心为祸。
曲径不知想到什么,突的笑了一声,她看向慕闲:“大师兄方才看到卧水从马车里飞出来,应该被吓了一跳,我怕是又要挨骂了。”
慕闲笑着倚靠在墙上:“要骂的实在太多,我想师兄大约也懒得再骂了。”
陆影回来后,为慕闲简单包扎了一番,顺便给曲径递来了卧水的剑鞘。
曲径顶着陆影那一副极不赞同的模样,顺势收了剑,道了声多谢。
晌午前陆影看天时,分明还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如今抬头再看,却已积了大片的云。‘大雨时行’这名字,取得实在贴切。
陆影心中忧虑,也不知曲庭画出的符,它是否防水。
又等了约有半个时辰,云愈堆愈沉。曲径拿到卧水后看似一直在剑身上闭目打坐,实则脑子里全在数,大师兄在自己面前来回渡步已有二百五十四个来回。
曲径睁开眼,忍不住同陆影道:“师兄,修文道友他们尚不知何时结束,你不如去看看曲庭他们的情况,由我和三师弟在这里守着,若有消息,便让慕闲摇与眠云相对的那只铃铛,你到时赶回来也不迟。”
陆影如释重负,他同曲径和慕闲行过一礼:“辛苦了。”甚至等不到二人回礼,便御剑离开了。
曲径和慕闲对视一眼,后者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这观门前少了陆影,终于归于了平静。
天暗雨欲来,叶动风初起。
不知过了多久,曲径从修炼中回神,她睁开眼,看向门前台阶上坐着的慕闲,后者拿着一本书,瞧得正认真。
这书在慕闲手中仿佛有些时日了,前些时候探查魔族踪迹之时,他便已经带在了身上。曲径于是问:“师弟看的是什么书?”
慕闲回头,笑着解释:“是二师兄给我的,说是在观中贡像前找到的。我翻了两页,仿佛是记述宗门老祖平生的传记,却又与门中平日里读到的那些不同,角度新鲜,倒像是出自老祖的亲友之手,讲得是一些平日里的寻常琐事,我拿来当野史看,倒是也有趣。”
曲径听后点了点头:“不知这观中的书是否有主,若是能寻到问的人,便付些银子,将书讨要回去给师尊,他老人家一定高兴。”
慕闲点头:“正是此意。”
话到此处,道观的大门突然被推开,曲径从卧水上跃下,见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龚修文。她问:“如何?”
平日里雅正的宗门道君此时耷拉着一双眼睛,活像是中过了邪,如此耗人心神,看着更不像是什么正经的阵法了。
龚修文看了看曲径,又看了看阶下的慕闲,摇了摇头,神情颇为疲倦:“时辰拖的太久,子墨有些熬不住,我去马车上寻些补血的药材。”
曲径看向门里,不止是那石头上的卫子墨熬不住,在他身旁不断运作阵法的邱善思,亦是一脸的惨白。
人虽相处的少,无可评论,可这份炼丹救人的心,到底是叫人敬佩的。
邱善思似有所感,恰在此时抬头,与曲径对视。他轻轻颔首,声音不大:“曲道友与慕闲师弟可叫微尘师兄放心,这丹能成。”
虽是能成,但这丹能炼成多少,又是否真的能起到十成十的效果,还是未知数。村民又不是卫子墨,哪里能这样听他们的话。
后续想来还需花费不少精力应对求医的人,只是想想,便觉实在熬人。怕是还不等这一切结束,回山上复命,他们便要累倒在这山下,反要被送回江月无边医治。
待龚修文回来时,手上除了给卫子墨用以补血的药材,还拿了条新的缎带和一个药瓶。
他走到慕闲身前,示意他抬手。慕闲将手抬起,龚修文弯腰为他包扎,手法比之大师兄自然是强上了些许。慕闲同他道了声:“多谢。”
龚修文抬起头,将伤药递给了慕闲:“我虽不敢自称是什么医者,但也见不得人伤害自己,慕闲师弟以后还是忍着些脾气吧。”
他看向观中的邱善思,忍不住叹了一声:“我自少时起,便听闻风花雪月除剑道外,还有炼药医人的本事,想必若是他们到了,我们便也稍微能放松些。”
慕闲点头:“我幼时,家父与家母正是以为风花雪月宗采药为生。”
关于慕闲的身世,龚修文也略有过耳闻,只是他不喜欢打听旁人的家事,只大约知道慕闲是被曲径带回的青山万里,这些个话,还是从宗门的几位师姐口中偶然得知。
她们与慕闲相处的似是不错,私底下谈论起来时,都觉得他命苦,总想着下次这位小道君来时,要不要多为他准备些新奇东西。
龚修文想,这大约也是子墨看慕闲不顺眼的原因,子墨自小受的关注多,却总听闻自己师姐们夸赞旁的宗门的道君,心里不舒爽,也在情理之中。
他笑了笑,倒是确实觉得有些对不起面前的慕闲了。平心而论,这位青山万里的四弟子,也并非只是占着运气和皮相好,便自以为是天下第一宗亲传弟子的傲慢之辈。
他脑海中闪过方才卫子墨口述的那个荒唐梦。他是江月无边的三弟子,合该是同自家师弟的立场一致才对,可他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却总觉的那梦中的慕闲,也实在可怜。
龚修文抬头同慕闲和曲径点头示意,临进门前,他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天,同慕闲道:“阵法之内有些分不清时辰,若是到了亥时我还未出来,还麻烦慕闲师弟敲门唤我一声,我与师兄答应了明日要去为那位师妹的娘亲家里,为其续香。”
那位师妹,指的是水芊芊。
龚修文三人舟车劳顿来到夏禾村后,一刻不曾歇过,即便是修道之人,如此强度,也属实太过辛苦。
慕闲同曲径尚能乘着他们炼丹丹时机歇息片刻,远道而来本该是客,奈何此时无人能有心来招待他们。于是慕闲道:“我去寻些吃食来,师兄一行可有什么忌口?”
龚修文听后,心中一暖,他没有拒绝,毕竟他们三人的疲乏乃是事实。自己只是护阵,还算好一些,大师兄和子墨想必也需要吃点东西缓和一下。
“不曾有什么忌口,倒是培之师兄平日里爱吃些甜的,若是能寻些甜食来,便很是感谢了。”
慕闲道:“听闻邱师兄未辟谷前爱食鱼肉,可惜此地离水太远,若是回了山,我再请门中的师弟们多做些鱼吧。”
莫说是龚修文,正处在阵法中的邱善思都未曾想过,远在青山万里,少有交集的慕闲会知道他喜好吃鱼。
他平日里同门内的女修们聊天,难不成还谈起过他们这些人辟谷前的饮食习惯?
龚修文与慕闲道谢后,便又关上了门。
曲径道:“芊芊师妹娘亲的糕点做的很好,想来芊芊师妹是得了她的真传,若是改日回了山,请芊芊师妹做些糕点以示感谢,也是好的。”
慕闲点头:“我去寻些吃食。”而后便离开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慕闲怀抱着个布兜回来,里面装了甜饼子,还有些他顺带摘来的野果。
山逢雨,古道湿,曲径和慕闲立在檐下阶上,难免被雨水溅起的泥土脏了衣摆。
檐下自然不足四尺,但总不能这个时候由谁淋了一身的雨,给旁的人惹麻烦,于是便谁也不谈,只离到最远。
曲径将身上的披风往上提了提,只觉得有些冻脚脖子。慕闲掐了诀,让闲行浮在半空,而后将布兜绑在剑柄上,从里面拿了个野果擦了擦,递给了曲径。
曲径接过野果,只听慕闲道:“雨声飕飕催早寒,师姐再爱干净,也该先确保暖和了才行。”说着便将曲径身上的披风往下扯了扯。
不等曲径继续说什么,便又端起那书册端看。曲径想着,他怕不是把老祖的书当作话本子在读,才能读的这般上瘾。
申时,时辰尚不算晚,只因乌云汇聚,所以显得格外暗,檐外,雨丝滴滴霏霏,是个清冷的秋景。
好在还算不上是大雨倾盆。
曲径无心继续修炼,却也未曾想别的,只盯着眼前的雨丝细数,数到一半总会忘了自己数到了几,便总要重新开始数。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曲径便见着两个人影,一高一矮,在风雨中相随而行,向着道观的方向走来。
走到近些的时候,曲径认出,这二人,一个是景星,一个是水芊芊。
芊芊师妹应是来同邱善思一道去看望家中母亲,景星师弟则应当是受师兄所托,来同自己和慕闲传些消息的,只盼着这消息,是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