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闲退却的动作，陆影也是瞧见了的，三师弟本就处处谨慎小心，如今听了卫子墨的诋毁，眼见着愈发严重了。

其他想不通的、不合常理的、听着便违背认知的事情，暂且全都不论，只假设那梦魔真有给人强加梦境，且叫人信以为真的能力，那事情的走向便远没有自己原先设想的那般简单。

这夏禾村中中招之人没有千数也有百数，若他是梦魔，大可以给每个人的梦境里都放上一段不利于这些修道宗门的梦，叫人信以为真，这些人醒来后，自会与他们这些宗门弟子为敌，那梦魔都不用自己亲自现身，便可给他们造成不可估量的麻烦。

他抬头看了卫子墨一眼，心里想着，这人也不完全是为了给人添堵而来的。至少不用再叫自己为了如何劝说村民配合这样的问题而头疼了，这里有个现成可以拿来研究的，若不将卫子墨从里到外研究个透彻，也对不起三师弟受的这番委屈。

想明白以后，他回头看向一旁的花下，花下一左一右由曲庭和邢越江架着，对着卫子墨直踹腿。眠云和几位师弟虽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但梦魔之事终究是种推测，此时说出来好处也有，但抵不过会叫大家心生疑窦和太多顾虑的坏处，还是需暂时压一压。

他看向一旁的邱善思，倒是能与他浅浅的谈上一谈。

“我与江月无边的诸位道友先行回去，你们依旧带着眠云和其余的师弟师妹们回去驻守四周阵法，一来是查看魔族踪迹，二来是张望着烈火宗和风花雪月的来人。”陆影如此安排，也是怕眠云一气之下追着卫子墨打个不停，耽误了研究的时间。

曲庭和邢越江点头，花下又瞧了瞧不远处站着的卫子墨，啧了一声，放下来踹他的脚，反正现在也踹不着，徒累了自己。

她只说：“今日这顿脚就算是先欠下的，以后我找他讨要时，大师兄可不许拦着！”

陆影赶忙称是。

安排好这些事情，他又特地唤来正在招呼着大家回去守阵法的孟哮，为自己牵了匹马过来，而后牵着马来寻了曲径。

二人面上只是互相点头示意，实则陆影是同曲径传了音：你与相留少时也算亲厚，他自你……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陆影转了话头：三师弟虽然面上与大家相处不错，实则都有些距离，他自小跟着你，你虽失忆了，但你说的话他总是还在听的，不然也不肯带你下山。

曲径：……

陆影扭头看了眼慕闲：他如今站的离你这样远，你也莫要因此生了嫌隙，三师弟不过是活的太过谨慎，你劝劝他，叫他莫要想太多，都是那魔族惹得乱事。

曲径接过陆影手中的缰绳，只说：“慕闲手上有伤，我们骑得慢些，稍迟些便到。”

陆影点头，忍不住想：到底是孤云最叫人放心。他嘱咐慕闲道：“梦魔一事师弟颇有想法，若你还有什么看法，纵然是不合常理，也不妨都讲出来，也好过我这样无头苍蝇似的乱安排。”

慕闲点头：“自然如此。”

曲庭等人赶去阵法边缘后，陆影与江月无边等人也迅速离开了。

曲径翻身上马，同慕闲伸手道：“你手上有伤不能纵马，自己当心着不要碰到，回去后我叫修文师弟来帮你包扎。”

慕闲盯着那双朝自己伸出的手，牵了牵嘴角，只觉得鼻子有些酸，他自然是没有什么不乐意的，可四周却有不少双眼睛，前前后后，看的这般分明。

他抬头，笑的无害，只说：“我走回去。”

曲径：？

见曲径不解，慕闲又重复了一遍：“我走回去便好。”

曲径看了看身下的马，又抬头看他，迟疑着问：“师弟，是不愿同我同乘一匹马？”

见慕闲点头，曲径不可置信道：“因为那几句污蔑你的胡诌？”

慕闲想，若他此时同师姐说什么人言可畏的大话，师姐怕是也不爱听。可依师姐的性子，即便生了气也定然是要拖着自己同她一齐回去的，何不说的再清楚些，好叫师姐明白，自己不肯的道理。

“我也知道这指责实在荒谬，师姐心思磊落，自然不明白。心思磊落之人见什么都是磊落，旁人劝说这世上的恶人多，似懂非懂的听了，看似是有所提防，实则呢，只记了些表面，其实连那些恶人究竟是怎么个恶法都不知道。”

他看了看四周尚未关紧的房门，门后还留着一双双带着探究的眼睛，瞧着算得上是兴奋。“这世上有一些人，说起来也算不上大恶，只是心底里埋了些名为‘龌龊’的种子，平日里不显，但不能见风，一旦见了风，便要立刻发芽开花。”

他有些悲哀：“只因我是男子，又只因师姐是女子，他们的心思里便不知道为什么就能揣测出些无端的，却叫人不耻的事情来。”顿了顿“若因为这无端的指责，中伤了师姐，我便是万死也不能谢罪。”

曲径垂眸，片刻后，抬头问他：“我若被那些龌龊传闻中伤，师弟应当也同我一样，要被那些个心思腌臜的人口诛笔伐，为何是你来谢罪？”

慕闲哑然。

曲径翻身下马，她摆正衣裙后，正色与慕闲道：“你心思细腻，不愿同我同乘也罢，你若想走回去，我也没有什么急事，故此能同你一起走上一走。”

曲径将马的缰绳绕着小臂缠了一圈，而后回头问：“我牵马同你走回去，总不会有什么闲话了吧？”

见慕闲犹豫，曲径叹气：“也罢，我在前面走，你跟着就是，这样的距离想来是足够远了。真若有人指摘，至多不过评你我一个……‘耽误时间’。”

慕闲忍俊不禁，笑了一声。

曲径见此，心安了些，便率先牵着马向前缓慢前行。

慕闲跟在身后，保持着尽可能最远，却还能听得清曲径讲话的距离。

风遇叶，水逢山，光影缱绻。

几步房屋，几步牛舍，牛舍的味道哪里会好闻，可人生仓促忽然，即便是牛舍，也怕若没能仔细记住这一刻，便兴许很难再等到下一刻。

走着走着，日头已高升，周边房屋渐少，岔路汇聚成了一条大路，曲径便知距离道观应是不远了。曲径额头浮起一层薄汗，她停下了脚步，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伸手顺了顺马的鬃毛。

慕闲跟着停下，以为师姐是要休息片刻。

不想，曲径扭过头来同他道：“我知这世上人总有这样的本事，要将黑的说成白的，也能将白的再说成黑的，明明是她没有道理，奈何自己生了一张说不过人家的嘴。”

慕闲抬头，只见师姐微微侧着头，眉目难得温柔：“师弟，我知你定有什么心事瞒着我们，不然也不该对许多事这般敏感多虑，你不肯说我和师兄也不会问。”她顿了顿：“师兄身上压着宗门的担子，要思量的事情有许多，他信你，却未必能事事都以你为先，但我可以。”

慕闲的心脏漏跳了一拍，而后是止不住的狂跳。

曲径没有再多言，她牵过马，继续顺着路向前行去。

“师姐。”慕闲在身后叫住他，曲径回头。

“四尺，四尺的距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见曲径不解，他又说：“足够我看清师姐的模样，足够我听得清师姐的声音，这就已经足够了。”

曲径愣了一瞬，怎么还将人越推越远了。三师弟的意思，是以后都要距离自己四尺之远？卫子墨几句话就能将自己的师弟疏远自己至四尺，自己如此同他表明立场，他还要与自己保持四尺，真是叫人糟心。

她心想，师弟到底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经历了些什么事，才会将胆子养得这样小，旁人说了两句，便诚惶诚恐。

她本想说，自己要距离他多远也由不得慕闲做主，可返回头想，他若真的怕被冠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自己便该尊重他的意愿。

曲径点头，答了一声：“好。”，答过后不再理他，牵马向前行去。

慕闲果真如他所说，保持着目测大约有四尺的距离。曲径本想趁着慕闲不注意时，回头数一数，是不是真就有四尺，若是多了一寸少了一寸，是不是就能怪他先破了四尺的约，这距离也就不算数了。

可回头时却又总能撞见三师弟有些发腻的笑容。

曲径又想，所谓四尺，是不是说，从今往后，四尺之内，她都能见到慕闲。

四尺恰好，是不会叫人在不经意间丢了心的距离。四尺也恰好，是足以通过对面之人审视自身的距离。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便已走到了观前，大师兄在门口处守着，迎上前几步，嘴上忍不住念叨他们两个：“衣摆上全是土，也没多拿两件换洗的衣服。”

曲径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同慕闲传音：最近事情太多，有些事情便记得不那么牢，如今你提这四尺，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如今还未能识得宗门的路。

慕闲在四尺之外抬起头来看她，大师兄的声音依然未停：“早知你们如此任性，我传信同宗主捎来手骨的时候，就应该一便叫他们捎些衣服下来。”

师姐回大师兄：“只是些土，过后干了，掸一掸便会干净许多，我们不过穿两天脏衣服，自然还是那手骨重要些。”

师姐同自己传音问：师弟以红叶为盟，说要伴我左右，如今是要距离我四尺之远，且带我识路吗？

冤枉，这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事情，若非是卫子墨讲起那些或许是他梦中的事，慕闲原意是想借师姐失忆的机会能与之相处的久一些的。

他回曲径：那时师姐刚刚失忆，将我忘了个干净，我只是心慌，急迫的想通过些什么约定，留住师姐。

陆影立在曲径身旁问慕闲：“手怎么样了？”

他笑着宽慰：“是我自己抠破的，原本也并没有多严重。”

曲径传音：……你也未免过于坦诚。

陆影说：“快进去，叫修文师弟为你包扎，我与孤云也好放心。”

说到此时，陆影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他看了看曲径，又看了看慕闲，问后者：“相留，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怎么不上前？”

曲径回头看了慕闲一眼，同陆影道：“大约，是怕我吃了他吧。”说完便直接踏步进了观。

陆影：？

曲径进门时还记得同慕闲传音：立了约，便不能不作数，失约非是君子所为。四尺倒是也恰好，不至于叫我跟丢。

慕闲无法，笑着回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