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好在乞丐第二日就醒转,并未耽误他们出发前往留仙城,仙武大会在即,若是再耽搁几日,恐怕真会赶不上。
此行魏菲依只携带了几名随从,加上他们一行人明面上的修士只有元婴期的魏菲依和尚未筑基的魏灿,为低调行事,他们选择马车出行。
魏菲依、傅念望和魏灿三人同乘一辆,段重帆和乞丐坐在另一辆稍小些的马车,对段重帆他们来说方便不少。
“哒哒哒”车轮滚滚,驶出云城,可刚走出不过五里地。
“唔呕...”呕吐声传来,乞丐将半个身子都探到马车外,吐得肝肠寸断,仿佛要将五脏六腑一齐呕出。
被附身的后遗症尚未痊愈,乞丐只觉头重脚轻,分外晕眩,加上肠胃不适,他脸部漆黑都能看出面色不佳,整张脸失去光泽,呈现出一种灰败之色,即便喝过大夫开的汤药,这一路估计也得吃不少苦头。
段重帆把水囊递到乞丐手边,他缓缓抬手接过去,漱完口后,将水囊随意放在身侧,整个人虚弱地靠在窗边闭目休憩,以免再想吐却来不及。
那日乞丐被厉鬼三弟附身后,身上死怨异动,再来竟没出现其他异状,段重帆料想乞丐和厉鬼一样,本是仙门修士,意外之下被死怨侵体,不得已用自身修为压制,阴差阳错下导致他失忆。
但这也并非长久之计,死怨会不断消耗他体内灵气,延蚀经脉,盘踞丹田,天底下能安然无恙地驱除死怨的只有身为感灵之体的简南。
乞丐遇上他段重帆后,倒霉丢了饭碗不说,还差点遭了‘剥皮’的毒手,被人蜕裹身,吞噬生机,没曾想因祸得福,反倒是侵身死怨被带走了一小部分,这才会双手复原,腰腹转白。
不过乞丐只有近几个月的记忆,说明距他被死怨入体最多不超过半年,但不知是发生在法阵内还是法阵之外。
段重帆挪身来到乞丐旁边,轻声询问:“要不要靠在我的肩膀休息一会?这样舒服些。”
乞丐睁眼淡淡瞥了他一眼,嗓音嘶哑无力,“不用,我靠在这儿就行。”
一旁厉鬼三弟操控着娃娃身体,来到乞丐身边,趴在他的腰腹,愧疚道:“二哥,对不起,我不该任性妄为,害得你眼下这般难受。”
乞丐双手搂住娃娃,低声道:“无碍,咳咳,过几日就好。”
厉鬼接着说道:“听说我们明日会路过一座清莲观,在其中祈福必会灵验,我们要不要去拜拜?说不定能求得好运?”
段重帆坐回原处,目不斜视,神色冷淡,“不拜,你二哥需要静养歇息,不宜走动。”
厉鬼失落道:“哦。”
当年他也曾跪地虔诚叩拜,若是神佛在天之灵真有用,段柔也就不会被牵连惨死,段重帆已看清一切,只有无能为力之人才会执着于求神拜佛,眼下的他也不屑于此,不过清莲观这名字倒是很熟悉。
段重帆他们马不停蹄赶了十日才赶到留仙城,仙武大会声势浩大,民众热情高涨,城中客栈生意火爆,早已有人提前预定,又因魏菲依他们前来是临时起意,他们找到的客栈拢共只剩三间房。
魏菲依傅念望早已成亲,他们住在一间,魏灿单独一间,段重帆和乞丐只能共住在一间房。
魏灿终于得偿所愿前来留仙城,刚来第二天,就不顾舟车劳顿,拉着段重帆和易容换面的傅念望在城中连逛整整三日,后来段重帆实在坚持不下去。
这留仙城并非世外桃源,也没有冠绝天下的盛景,他以前也来过两次,虽过了十年,但也没出现什么新奇玩意儿,如今一口气连逛三天,饶是他愿意陪着魏灿,在第四天他也只能选择婉拒,回房休养生息。
年轻人精气神就是好。
段重帆弯腰勾背地回到房间,看见乞丐和厉鬼正悠然自得地靠窗赏景,他竟有些嫉妒,为何就他这么累?
其实这三日段重帆也并非单纯闲逛,他往日的灵剑渡秋水和法宝绘生笔在他死后便丢失,眼下不知身在何处,他本想打听它们的行踪,可并未打探到什么消息。
他打算在留仙城这段时间悄悄去仙门集市逛逛,反正储物袋中灵石无处花费,随便买一只法宝灵笔防身也绰绰有余。
当夜,段重帆用从刘府带出的笔墨画了幅画,摊在桌面上,厉鬼三弟用娃娃的短胳膊短腿爬上他的后背,疑惑道:“大哥,你这画的什么?我怎么看不明白?”
“死鬼不懂风雅。”
厉鬼不屑地“哼”了一声,“大哥你昨日画的也是这些,我问你画的什么?你说你也不知,现在却说我不懂风雅,我看大哥你就是不懂装懂,似懂非懂。”
沐浴完的乞丐从屏风后走出,来到二人身边,带来一阵湿热之意,还有一股皂角清香,他默默观察片刻,淡然道:“这儿是哪儿?”
段重帆轻笑一声,手指捻着画纸一角,“二弟看出来了?”
“嗯,你画的是一扇窗户。”
段重帆视线落回画纸,眼神放空,聚焦在虚空之处,“对,是一扇窗户。”思绪似乎也飘向了远方。
乞丐直言问道:“窗户里是不是有你想见的人。”
段重帆“嗯?”了一声,猛然回神,思考着他方才的问题,眼神迷茫,“为何这么问?”
“来留仙城后,这几日你每晚都画,落笔毫不犹豫,又异常精准,想必画过很多遍,”乞丐修长的手指落到画上,随着他所言之物挪动,“而你画出了青竹,屋檐,显然是从外往内看,你在看着他,但又没将那人画出来...”
他一反常态地分析了许多,抬头用一双乌瞳盯着段重帆,许久才道:“你不敢见他?”
霎时间房内落针可闻,仅有乞丐湿发水滴落到地面的轻微声响,段重帆心下惊骇,面上不显,却忍不住轻声赞叹,“...你倒是敏锐。”
厉鬼三弟从段重帆肩上蹦下,跳到桌面,屁颠屁颠地凑到乞丐身前,抬头仰望,佩服道:“二哥,你真厉害。”
乞丐不可置否地耸耸肩,拿过白巾擦拭头发,随意问道:“可窗户纸为什么是破的?”
段重帆起身将画纸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无所谓道:“风吹破的。”
厉鬼惊讶道:“啊?这户人家这么穷吗?连处遮风避雨的房舍都没有?”
乞丐微笑着揉了揉厉鬼的头顶,继续问道:“那屋子里的人呢?”
段重帆手上动作一滞,面无表情地看向乞丐,语调僵硬,“我告诉过你,太过好奇,知道太多会短命。”
厉鬼听到他这话,晓得他已动怒,当即蹑手蹑脚地坐回桌面中间,当一个称职的破布娃娃。
乞丐却丝毫不在意,“我本就觉得自己活不长,所以我不怕。”
段重帆转移话题,“你可还记得你为何会变成这个模样?”
“我不记得,我醒来那天就在富文镇周围,四周并无其他人,脑中也空荡荡的,什么都不记得。”
“连父母都不记得?”
“嗯,不记得。”乞丐回身将白巾搭上屏风,再坐会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过了不知多久,段重帆才缓缓开口,“我画的是我曾经的家。”说完他便把手中的画折了几折,送到桌上的烛火边引燃,画中那扇窗户在火光中逐渐湮灭,仿佛能看到房梁倒塌,听见窗户框架被烧得劈啪作响。
乞丐端着茶杯愣住不动,他眼神从正在燃烧的画转向一脸淡然的段重帆,“既然是家,为何要烧掉?”
“画得再像,但假的终归是假的。”
许是画那扇窗户的缘故,又或者是乞丐那番话起了作用,当夜段重帆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回到了蔚城。
段启泽坐在桌边一脸严肃地对他点点头,裴芳起身接过下人手中的课业递给他,轻声嘱咐道:“在学堂莫要惹夫子生气,要认真学习。”
他懒懒地应了声,“哦。”
段柔凑到他身前,娇声娇气地说道:“哥哥,我也要上学堂。”
裴芳蹲下身来,拉过段柔的手,柔声笑道:“等柔儿长大些,就可以和哥哥一起去学堂。”
“那我怎么才能更快地长大些?”
段重帆看着她们,蓦然笑出声来,回身脚步轻快,一蹦一跳地来到门外。
而马皓牵着送他上学的马车站在门口等他,“少爷快些,不然就迟到了。”
他回道:“着什么急,夫子早已习惯了。”
到了学堂,书架上依旧摆着令他头疼不堪的书籍,他见到了幼时友人们熟悉的面孔,也见到夫子满脸气急败坏,一如既往地用戒尺指着他,失望道:“孺子不可教也。”
夫子每次拿起戒尺都只是唬人,并未真的拍打到谁的身上,他得了夫子的允许,回到自己的座位,身侧却空无一人,他也不在意,拿起笔纸就是一通乱画,画完累了就趴着睡觉。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他浅浅地“嗯”了一声,并不起身,可那人不依不饶,一直在拍,他睁眼拍桌,不耐烦地喊道:“吵什么?”但若是在他幼时,他断然不会这么做。
他刚喊完,就发现自己仍在课堂上,周围的童子全都回头看向他,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地说道:“你怎么了?”
“段重帆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夫子也观察到这边的动静,正朝他走来。
段重帆却被吓得一身冷汗,因这些童子脸上的五官全都模糊不清,他害怕地站起身,跑到屋外,却见到自己父母带着段柔候在外面,他跑上前,迈的步子越来越快,眼前视野也逐渐变高,“爹爹,娘亲,柔儿!”
可无论他跑多快,他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未缩减。反倒越拉越开,他努力大声地朝他们呼喊,他们也不曾回头,仿佛与他不在一处世界,无法听见他的声音。
段重帆累得几近瘫倒在地,但他仍不想停下,迈着沉重地步伐也要让他们三人回头看他,“爹!娘!妹妹!”
这时他身后似乎有脚步踩踏的动静,他尚未回头,一声“怀星哥哥”传来,眼眶再也无法承受积蓄已久的泪水,“啪嗒”一声,泪水滚落而下,他嘴唇动了动,正想回头...
“大哥!”厉鬼三弟凄厉呼唤响起,比替乞丐哭坟那天有过之而无不及。
段重帆猛地睁开眼睛,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身旁的乞丐拿着沾湿的白巾替他擦了擦脸,他终于反应过来,茫然道:“我...我这是怎么了?”
“大哥,你做噩梦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乞丐补充道:“你一直在说梦话,叫爹,娘,妹妹,还有...”
段重帆猛地坐起身,额上湿巾坠落,他一手撑在布满薄汗的额头,一手抓紧被褥,迅速打断乞丐的话,低喘着说道:“我没事,你们好好休息,我明日带你们出去逛逛。”
厉鬼兴奋道:“真的!?”这几日他都遵守承诺,陪在乞丐身边,一直没能出去疯玩。
“嗯,明日便去。”
“好!”厉鬼爬回床上,替自己盖好被子,乖巧睡去。
因只有一间房,乞丐身体未好,于是段重帆多要了床被褥铺在地上供自己安睡,让乞丐和厉鬼睡在床上。
乞丐捡起湿巾,放到桌边后,也回到床上,沉沉睡去。
段重帆余下时间压根没睡,也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