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平时醉心医道不理俗务,听闻二人交谈言语,继而提到嘉应十六年冬的旧事,才后知后觉病人的身份。
他此番发问,语调已是冷了下去。
容虞闻声望向他,那年夏初赶赴洛京,到底晚了些时日,尽管韩王一再宽慰着他是命数使然,给人力所能挽回,夏初依然对没能救回韩王的性命一事耿耿于怀。
容虞知道父亲是心结,非药石所能医,但夏初将之引为平生憾事。
皇帝微服探望兄弟一事在府中只有韩王父子和陈松知晓,陈茸不识得来人身份,只当是韩王故友。当年夏初知道这件事后,心知韩王与时春并无故交,请时春之人,只会是方三或者那个“王府君”。
方玠与容虞相望一眼,心照不宣地替嘉应帝接下了这个锅。
见方玠颔首称是,夏初冷哼了一声,目有嫌恶之色:“荒唐。”
“姓时的小人自视甚高,品行不端,哪里配得上称是我家主君的故友?那时听闻小主君言罢,我心有不安,看来搞鬼的人竟是你。”
此时伤口已差不多处理完毕,犯了执拗古怪脾气的医官将药囊一拎,瞧也不瞧两人,竟是径直去了。
韩王去后,容虞身边的至亲惟有三人。前世陈茸身死,陈松丧子之痛之下一病不起,也只有夏初在这一年年末,陪着他远赴洛京。
夏氏一门有着“终生不得入洛京”的训诫,韩王清醒时尚不愿意让夏初为他破戒,更何况是容虞?当年父亲性命所系,使夏初破了一次戒,容虞不肯再让他违背了规矩。
犹记那时夏初好脾气地劝慰他“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容虞知道他一直对韩王之事愧疚不已,见他发怒,当下也顾不得方玠,对他略略颔首后匆忙追了出去。
见夏初出了殿门,果然是身影孤寂地向着佛堂的方向而去了,容虞慢慢停下了脚步,轻叹了一口气。
方玠披衣而出,隔着一道门槛立在他身后,歉然道:“怪我,提及前事,惹了夏先生不快。”
容虞叹道:“是我需谢你,而夏先生,他是过不去心中那个坎罢了。”
无论时春旧日品行如何,他是御前神医,请得动时春出手,延续了父亲些许时日的寿数,方玠所行对他来说已经算是大恩。
那日之事,嘉应帝略略提过几句,是容昭携梅枝来献给他,念及弟弟旧日府邸有株兄弟俩昔年时一起栽下的梅树,思忆故人,是以登了韩王府门槛。
又听方玠告知他韩王之子入宫去了太医院,索性让方玠快马去追时春,与他一起前往。
“这是方大将军家的三郎方玠,方雪徵,”彼时嘉应帝唤来方玠对韩王行长辈礼,如是说道,“你我旧年的时候啊,都说想做统兵的大将军,做顶天立地的英雄。现在鬓发都白了,骏马秋风、阵前杀敌之事,也该让给年轻人了。”
“国朝有此英才,是社稷之幸。”韩王附和了一句,绝口不提少年时扬鞭跃马之志。
嘉应帝许是想到了旧事,眼神越过半开的朱窗,望向庭院中的如雪白梅。
少年人少年志,最不甘心的,是岁月如流,空有壮志,道长日暮,时光不等人了。
而韩王并无怨忿之意,自兄弟二人成年后,身处皇家,他比谁都要看得透彻。如今的结局,没有同室操戈,萧墙之祸,两人还能平和相对聊聊旧年的琐事,他已经很是知足了。
那日兄长离开后,韩王精神好了许多,他唤容虞:“扶我起来,看看梅花吧。”
容虞扶着韩王到了廊下,渐渐飘散淡去的药苦里,他看向方玠刚才站立的地方。
恍惚梅花旧影,似旧人未远。
“早岁那知世事艰,我和阿兄一起栽种这树梅花的时候,他还未及冠,”韩王半躺半坐在廊下安置的宽阔软椅上,慢慢说及了旧事,“那时我刚过了十二岁,按规矩不能在宫中居住了。母后为我备好了宅子,我不肯离开她和阿兄……阿兄就说,他会为我在新府里移种一株古梅树,和禁苑花园里的一样。”
遗落在漫长岁月里的琐碎旧事,多年后回忆起来,早成了洇湿的纸笺字迹,模糊不堪。
兄弟二人共同手植了梅树,该来的暂别却没有到来。
“后来父皇发了话,许我在宫中继续居住,那时我很开心,连忙先去告诉阿兄这个消息,他摸了摸我的头没有说话。时日久了,我才慢慢地发现,阿兄好像没有我这般高兴。”
容虞坐在韩王座前的小杌上,低头伏在他的膝上静听。
“晏宁,他是长子,也该是未来的太子。有些关系,越近,越疏远。”
容虞怎会不明白,据说当时先帝对长子并不是十分满意,他好似更喜欢聪慧的幼子,违了规矩将幼子继续留在宫中教导——那本该是储君才有的待遇。
但先帝和当今皇帝都不是他能置喙的。
韩王没有等他的回答,他只是慈爱地摸了摸容虞的发顶,叹息道:“今日陪着陛下来的,是方庭大将军家的三子。晏宁,他生来即是在宫闱朝堂,交友的分寸,你需自己把握。”
容虞不意父亲竟然觉察出了自己对方玠的欣赏,他回道:“孩儿省得的。方三公子这般的煌煌君子,得见一面已经是平生幸事。孩儿钦慕他品行,却知道非同途之人。”
韩王沉默片刻,良久一叹:“既入我家,苦了你和你母亲了。”
韩王妃出身民间,身上尚带有几分鲜活的生气,但他们唯一的孩子,或许是受了父亲的影响,虽良善温和,但沉静早熟,对什么都是一副不争不抢、淡然处之的模样。
他属于少年人的热烈似早早被压抑下去,唯有今日,对着那个得万千宠爱的方三,才少见地有了几分神往的表情。
容虞笑道:“哪里的话,孩儿衣食不忧,已胜过了这世间大多数人。”
他这话是真心实意,虽说流水佳宴,朱门夜鼓,不如一舟自在,明月芦花,但容虞从来不会去盯着自己注定得不到的东西。
得了天家金枝玉叶的富贵,就得背负身为宗室藩王的约束,眼下没有君王猜忌、性命之危,他已经很是满足。
一树白梅峥嵘,韩王没有再言语。他在看,神思渐渐飘远。
那是只属于他和兄长两人的少年回忆。儿辈们都已经长大,昔年亲友故人凋零。有些往事,散入尘埃,不知诉诸于谁听。
容虞陪着他,看帝都草木开落,人事难复。
容虞知道,父亲记挂着同胞兄长,而自己,忽然也懂了在洛京有牵挂的滋味。那日悄然无声的梅花树下,有一个玄衣出尘的人影入了心上,映了梦。
此日相识,或许无缘再会,但何其有幸结识这位纯良无瑕的君子。
*
无论如何,当日之事离不开方玠施以援手,而方三公子从未以恩自居,言行间淡去此事,堪称为君子。
是以容虞慎重地回身对他一礼,是迟来的谢。
方玠顿了片刻,试探问:“这位夏先生,可是出身北地回雁原的夏氏?”
“正是。”回雁原是横跨了云中郡与望锦郡的辽阔平原,位于大胤北部苦寒地,传言北雁到此也要折返,不易于人居,偏偏地势辽阔适合养战马。
朝廷为了充实此地人口,多将犯人迁徙流放于此。
方玠沉吟了片刻:“那便是了。时神医曾供奉于前朝太医院,他的妻子亦是名医之后,还是当时的院正之女,姓夏。至于后来的事情,郡王应该也有所听闻……”
前梁禁苑秘毒“上林繁花”即是时春的手笔。前梁国破后,传闻时春的妻子夏氏性情刚烈,道是蒙受了皇恩,当以身殉国。夫妻俩将女儿寄养在别处,约定黄泉为友时,时春却反悔了。夏氏服毒身死,而他没有饮下毒药,摇身当上了新朝的太医院正。
大胤帝王下令流放前朝殉国者家人,时春的女儿小夏氏毅然与他决裂,踏上了北去之路。
这段前尘往事如今已鲜有人知晓,时春稳稳做了五十年院正,继续行医济世,直至耄耋之年也没有再行婚娶。
而夏初,便是小夏氏之子,和时春是未曾谋面的祖孙关系。
“当日之事非我之功,”方玠诚恳道,“他肯登门,除却悬壶济世之心外,一来,是帝王传唤;二来,或许是对夏夫人多有愧疚,感激先韩王殿下对夏氏一门的照拂了。”
某岁北地几郡多发旱热疫病,小夏氏带着年幼的夏初来往行医。彼时韩王还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奉旨赈灾抚民,感念夏家女子幼童依然不畏生死,上书求免去了她罪责之身。
夏初是重恩之人,侍奉母亲百年后,留在了就藩的韩王身边。
藩地不比京城,富庶些的还好,离京偏远的,莫说水旱天灾,连盗贼虎患这些也是常有,百姓又多是困苦,疾病横行,不乏有大胤任命的官员死在天灾人祸里。
韩王曾婉拒过夏初的好意,那人却笑道:“当日,殿下肯在回雁原之地照拂母亲与我,今时还怕我在宋韩富庶之地安不下心吗?”
*
门外风雪初歇,佛堂内灯火点点莹然。
自韩王故去后,向来不信佛道的夏初忽然就信了佛,闲暇时也会手抄经书供奉,再跪在蒲团上念上一段往生咒。
容虞在他身旁跪下,合掌暗自祝祷,听着耳边低沉诵经之声慢慢平静。
良久,未及容虞发问,夏初先一步开口道:“小主君,你且告诉我,四年前你与方氏之子有何交情,他竟肯为主君去请那姓时的?而今你又与他有何交情,敢冒险收留他?”
容虞将前番之事皆告知于他,末了叹道:“我哪里敢与军中将帅之子攀扯交情?或许方三公子是如方大将军那般的煌煌君子,恰撞见了我有难处,随手相帮。”
中原楚州方氏之名比起北地高门六姓可是好听多了。方皇后在母家时有柔慈良善之名,她的兄长方大将军更是为人忠厚持重,加之赫赫战功,军士及百姓没有不称颂的。
夏初冷笑道:“他后面站着的可不止是方大将军,还有那位呢。”
作者有话要说:嘉应帝:这是方大将军家的三郎方玠,方雪徵。
韩王:(默默将容虞拉远了些)这门婚事我持保留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