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刻意忽略过方玠看过来的问询视线,疏离有礼地为他解释:“昨夜家仆见方三公子昏倒在庭院,情急之下带公子入内施救。寒舍鄙陋,还望莫要嫌弃。”
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
维持着一定的疏远,但救命之恩是认下了。
方玠眼底神色纯粹,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倒让容虞心里隐隐有些惭愧。
前世他是深恨这个人不假,可冤有头债有主,眼下年少的方玠还什么事都没做过。
自己仗着前世多出来的年岁欺瞒算计一个少年,是不是……这点优柔念头很快被容虞自己掐断,他经受过暗无天日的年月,脸皮也修炼到了一定厚度,讨个人情又有何妨?
谁想方三公子的脸皮比他更厚实坦荡。
“可是,”方玠话锋一转,却是挑明了来意,无辜道,“我昨夜是遭人追杀,只好翻墙入郡王府中求救——听闻云中郡王最是良善不过,总不会见死不救的罢。”
因是虚弱,他说得很慢,但眼中隐约狡黠笑意,让容虞一时略略失神。
这是他旧年印刻在心上的人,如今宛然在眼前。
“更何况……”见他不答,方玠得寸进尺,琉璃眼眸流出诚挚,“我与郡王虽寥寥几面,但远近亲疏总是省得的。咳,我的表兄是你的堂兄,论及长幼来,我生于嘉应元年四月,不知郡王……”
明知故问就有些过分了。
皇长子容晞有两个后来名动天下的伴读,一是镇北大将军之子方玠,一是有京洛才子之称的苏辞,两者与容晞皆是同龄,俱是当世英才人物,同入东宫为臣属,传为一时美谈。
而容虞是嘉应帝胞弟韩王之子,容晞的堂弟。
明摆着容虞要比他小上些年岁。
但他说得太过于坦荡真挚,使得容虞不由怀疑,他应当是怕不确定年龄而冒犯了自己,才开口确认,于是顿了一瞬,还是回道:“我生于嘉应三年十一月,比君稍幼。”
岂料方玠旋即有些愧意:“论亲论长幼,我虚长晏宁两载,得忝居表兄之位了。”
晏宁是容虞的字。容虞清楚记得他与方玠初见时未叙过表字,不知他是从何得知。
听着他的话语,容虞心底不禁浮出疑问:你我无血缘,算攀扯哪门子的表兄?
又听那少年心无沟壑地继续说着:“初次登门与晏宁叙旧亲近,未备礼着实过意不去。若晏宁不弃的话,此物还请收下。”
他颇有些费力地抬手,缓缓抽出了自己束发的柳叶铁簪。
容虞正疑惑他为何会送这等私物,见方玠不知动了何处机括,玄色毫不起眼的铁簪,旋开来竟似个精巧趁手的武器,形状似游侠儿的暗器柳叶刀。
“为兄眼下别无他物,此物唤作柳绵,愿送予晏宁护身。”
容虞心底陡然一沉,昨夜乍见时他欲以束发银簪刺心之事,对方怕是了然不过,但少年眼底太过纯良,话语足够真挚诚恳,好似真是霁月光风的少年郎与他亲近赠礼……
他不由得暗叹,少年方玠仍旧是行事煌煌的君子。
委婉向他表明已轻轻揭过此事,又做足了礼数,奉上近身的武器,消弭他的疑虑。
为兄——容虞转念一想,边府郡王收留了军中将帅之子,在有心人眼里是有些不妥,是以方才自己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但顺着皇长子的堂表亲攀扯,论及就是自己照拂了表兄,倒还说得过去。
于是接过他递过来的柳叶玄铁簪,顺势认下身份:“方家表兄。”
他也不是器量狭小之人,坦然道:“不瞒方三公子说,我这样的身份,行事从来都是再谨慎不过。昨夜公子带血出现在我府内,我只唯恐招惹来什么麻烦……”
容虞重又唤回了“方三公子”的称呼。
天家之情毕竟凉薄,韩王临去前如愿见到了兄长,可他再清楚不过,登上那个位置后便无家事,离权力场太近从来不是什么幸事,故而也没为自己的儿子讨什么荫蔽。
韩王还是皇子时,哪怕他无争位之心,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政治风向标,反对太子的人,得罪过太子的人,自会去他那里做政治投机。
和猜忌心重的皇帝做兄弟做君臣,本来也是进退两难之事。
大胤的爵位降爵承袭,韩王逝后,容虞封地迁到了云中,从韩地来到了云中郡。
已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不会忌惮他的存在,也不屑于厚赐安抚以博取友爱兄弟的美名,略有赏赐,论及亲情也算淡漠,容虞的日子就这么不好不坏地过了下去,如大胤历来的藩王那般。
他一向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就像父亲给他取名为饱含忧患的“虞”,又为他取字“晏宁”,希望他一生平乐。
方玠自是心领神会,桃花眼微微眯了眯道:“我不曾见怪。”
继而又与他直言:“此行是公务在身,我隐藏身份行事,却不便惊动云中长官。郡王若还有疑虑,可致书皇长子殿下,说明此事。”
容虞当即想通此中关节。
方玠此行应是得了嘉应帝授意,而皇长子也知晓,此事很有可能关乎北地几郡的长官——方玠提及两人的亲戚关系,又示意他可以致书天家,明着是投桃报李,感念他的照拂之恩,愿意护佑他在即将可能来的政局风波里脱身。
前世怨归怨,今生恩归恩,他肃然拜谢道:“谢过方三公子了。”
当下来不及迟疑,立刻起身去外堂,唤来陈松要他暂时停止探查,明面上暂不可与云中府衙有所牵扯,非常时期,又借口天冷严寒之故,令府中诸人闭门少出,严谨行事。
只留下方玠一人俯卧于内室,抬头静静望着他道谢后匆忙离去的背影,眸中属于少年的温润纯良神采渐渐敛去,凝上经历世事后含着怆然的深思之色。
宛若春山春水的眉眼,刹那成秋霜锋锐凛冽。
他浅浅勾起唇角,笑意极轻未达眼底,徒剩轻叹。
再次重逢时,少年握着银簪在雪中颤抖的单薄身形,和转瞬后眼中的茫然,再到伸出援手后与他相谈的从容神情,让他印证了某件遗落在前生旧时光里的事情。
“原来你喜欢的是我这副模样么?”那就一直这样下去好了。
命运阴差阳错误了彼此,所幸,一切还有重来的机会,不是么?
*
云中郡,郡守府衙。
胡荣跪在地上,只觉锦缎地衣下热气腾腾,应是石炭,或许还有石脂水……也不知道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在北境的寒冬里烧出这样的暖融。
他悄然咽下了一口唾沫,垂头恭谨,不敢去打量里间人的举动。
隔着轻绯色轻纱薄幕,那人看不出愠怒,嗤笑着启口:“不过是一个南方来的细作,竟也能让你失了分寸?怎的?他还能走出回雁原不成?”
胡荣遍布风霜的脸上现出惶恐:“小人识得规矩,不到万不得已不敢来叨扰府君——可昨夜那人在城南失踪,诸处都寻遍了,惟有那位容姓小郡王的府邸,这……”
胡荣经营马场多载,从一介马奴爬到了场主的位置,和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最清楚在云中,哪些人可以惹,哪些人动之前需要掂量。
譬如云中郡守卫朋,那是卫氏大族之人。卫氏在望锦云中两郡经营多年,民间有言“云望之地,非卫氏不能守”,连天子都心照不宣点了卫氏人做郡守。
在云中郡行事,他就是天。
可卫朋也只是一方的天,北境之外还有洛京。那位云中郡王再不理俗事,也是天子的亲侄子。
皇城的狗也是领俸禄的,被封到云中的郡王,纵然年幼,哪里是可欺之人?
绯色薄幕拂动,现出里间那人的身形面容来。
大胤在南北各地设州,长官称为知州府事;而北境边地设郡,长官按古称唤作郡守,意在以边境防守为要务。
云中郡的郡守未至而立,是望州卫氏年轻一辈的翘楚。
此刻他姿态懒散地倚在座上,并不以为意。
卫朋闲坐思忖,手指在梨花木椅上轻叩:“你且不要露面,我使人领了我的名帖,说走了逃奴,问王府之人可曾留意,想来那位小郡王也会给我这个面子。”
胡荣俯身更低了:“禀府君,这就是棘手之处。”
他手中托起一把封着的短刃,膝行了几步,将此物呈到了帘幕近前。
帘幕后悄然转出一名女着男装的近卫,默不作声接过他手持的匕首。打开来,只见似有绯色薄雾掠过,竟比近前价值千金的鲛纱更轻盈悱恻。
剑气方启,霎时将薄纱割出了口子,寒光犹自染血。
六姓泼天富贵可比洛京,卫朋饶是见过不少奇珍异宝,也不禁为之悚然动容。
胡荣悲声道:“府君,那细作临去前杀了我小儿,这柄匕首就是从我儿身上所得。我自负来往回雁原多年,眼力不弱,这样的制式,也只有军中才有啊。”
“这样的材质,军中也不多见。”卫朋仔细观摩了短匕,冷声道,“让我猜猜你是怀疑到了何人。除却陆氏,也就只有方家了。是方庭,还是方麟?”
当世军功煊赫的惟有陆氏与方氏。卫朋眼中神色渐沉,喃喃:“确实是棘手。”
若是帝都来的细作,一刀结果了便是,索性皇帝也不是没搞过这样的小动作,明里派过肃政廉访使和史官,暗地里遣过内卫密探,来试探北境的政坛深浅,考察民生人情。
嘉应帝即位初期,曾以修史为名遣人来查阅北境诸郡的民口户籍资料,还派肃政廉访使到此考察吏治,后者更是清查了几位出身北地六姓的地方官员。
皇帝授意吏部严查严惩,被当时在门下省任职的陆年一句“臣听闻,察见渊鱼者不祥”给堵了回去。
这么多年过去,嘉应帝不复年少锋芒毕露的模样,明面上一直维持着妥协和制衡。
此番只要料理了那个潜伏进回雁原的帝都来使,皇帝既然拿不到铁证,纵然有所怀疑,想办成铁案也是不易。
可为何方家会牵连进其中?而且依照此人留下的武器看,身份来历怕是不俗。
卫朋凝神细看那柄短匕,匕身双刃,玄铁制,以东海特有的鲨鱼皮为鞘,出自军器监。
未出鞘时样式古朴毫不起眼,惟有在神兵的剑柄上,深嵌了一粒小小的东珠,是宫廷匠法。
似乎那人是有意留此来表明身份。
蓦然,卫朋想到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可能:“是他,方三!”
作者有话要说:方玠:论及长幼来,我生于嘉应元年四月,不知郡王……
容虞:(表面年龄17岁,实则27岁。)
方玠:(表面年龄19岁,实则2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