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虞明净澈透的眼眸静静看向他，那里黑白分明，纤毫可现，赤诚可达心底。

尔绵远略微一想即知因果，歉意道：“是我唐突了。”

这段波澜暂且搁下，待尔绵远离去后，一直未发一言的方玠似笑非笑出了声，“未至春归，先见桃花。不知郡王前世是否升平池畔临水相照，入了东君眼？”

容虞苦笑道：“孤茕一身苟活，哪里顾及得上儿女私情？”

从禁苑牢笼里逃出来不过三个多月，哪怕回到了十七岁的身体，可过往的记忆，让他除了前世的王府故人，极难对谁托付信任，更遑论是私情爱意。

舟行江湖，如命数飘荡，不知道将来该何去何从。

不觉已经缓行到了面水宽阔处，船舷畔一时无言，两人静默望向远处。

入冬日落早，夕照如流金一般铺展在水面上。在后世的传说里，回雁河因为沉船遗落下了大量金银，每到日落之时，水底灿然若金，因此得名“沉金河”。

而容虞与方玠停留在这一刻的天地，眼中只有看似温煦实则没了温度的落阳。

胤朝内忧外患矛盾重重，开国五十年，远未至太平之时。

他知道，一入洛京，自己是案板鱼肉，若君王猜疑，遭永世圈禁亦有可能。

夕照将金光镀在容虞的眉眼间，映着他深黑的眸子，里面惊不起半点波澜，幽沉沉的，不知道沉淀着怎么样的情绪。

方玠的目色和他一起望向远处，昏黄的日照，黯淡的河影，人寰近了，忽而低声喟叹了一句：“郡王何出此言？除却父母亲族外，妻族亦是重要。比如，你和那位尔绵公主若是成了，只要两国邦交在，他就不会难为于你。”

他这番言语是真切为容虞考虑的了。不仅是尔绵蜜儿，只要容虞和胤朝六姓之外的哪一家大族女儿结了亲，皇帝想要动他时，就不得不顾及着岳家的态度。

他不是皇帝的兄弟，皇帝也有亲儿子在，还没有夺嗣的资格。只要不联姻重臣高官，娶个声名好的清流家族的女儿，也是使得的。

“公子可知道，我的母亲来自民间，家族并无一人有爵位官职在身？”容虞凭舷远眺，话语中有浅淡笑意，“世人猜测，他是为了让陛下放心，也有说我母亲容貌绝美的。可我知道，父亲与母亲结发，仅是因为两人互相敬慕，心意相通罢了。”

“我并不想将姻缘当做筹码，也不愿意去仰仗岳家的声望，只求能遇一心人，只要她不介意可能会被我连累，我愿一心待之，像父亲和母亲那般。”

容虞的声音缓而坚定，他侧头去看方玠，发现那人也在看他。

落日熔金将方三公子的神情氤氲得不辨明晦，容虞只觉心头一阵怅惘，重来一世，若世事没有逼到那般地步，或许两人的怨忿可解，成为还能偶有来往的朋友，或许也会爱恨不相干，终成萧郎陌路人。

方玠看向他的眼神堪称温柔，他在想，若容虞说出的是另一个答案，那这小郡王可能不会好端端站在这里了。

让一个郡王消失在世人眼中并不容易，却不是难逾登天的事情。

容虞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知道，他会全数给他。

前世没有将身畔月揽入怀，是因为他还有一分可笑的怜悯，今生他明白了，想要什么就要去接近，去攫取，只有去占有再打上烙印，才真正是自己的。

他现在等，是因为他还能等得起。

容虞不知道自己在何等危险的边缘打转了一圈。

方玠似乎来了兴趣，低声问道：“那晏宁喜欢什么样的人？”

容虞沉默了一瞬，最终是垂下眼睫道：“我不知道。”

没有入宫苑前，他唯一动过心的只有少年方玠。无关风月欲望，只是少年最纯粹的仰慕，后来转成了怜惜，又转成了忌惮、惧怕和恨意。

方玠没有再追问下去，他为容虞抚平被风吹凌乱的系带，开口是属于兄长的照顾：“风冷了，回去吧。”

容虞摇了摇头：“快到了，我等他们。”

王府众人定是为他忧心不已，他需要第一时间让他们看到自己无恙。

覆在衰败蒹葭上的夕阳慢慢沉了下去。

方玠往前一步，在无人看到的地方，他的侧影落在了容虞肩头。

一柄薄银似的软剑，柔软革皮剑鞘上饰以锦缎，被伪装成无害的衣带形状，温顺地贴上了容虞的腰身。方玠低头为他搭好结扣，“喀嚓”一声金属轻响，这藏于贴身处的武器，重回了容虞的身上。

容虞有一瞬间的僵硬，方才他几乎要失态推开方玠。

那本是慑于楚王阴影才打造的暗器，他还以为落水时和身上金铁之物一起遗失在湖底，没想到会在方玠的手里，再经由那人之手轻柔为他扣上。

理智堪堪控制了动作。

“这个还你，”方玠毫无觉察地悄声，“至于‘柳绵’，容我暂留，归京后还于郡王。”

“柳绵”，正是今生初见时方玠送予他防身的暗器。

有电光石火般的念头闪过，容虞霎时抛却了方才的异样感受，确认道：“柳绵里，莫非是别有机窍么？”

那时还以为是方玠为求信任才送他礼物，多日以来竟然无所察觉。

“正是，我北行所获，俱在其中。”沉下去的暮色中，方玠神光内蕴的桃花眼，是河流上仅剩的光亮，居然有了因温煦而灼灼的意味，让容虞几疑是错觉。

容虞听到眼前人几乎不真切的声音：“若我死了。有它，也会保你无恙。”

他心头剧震，这份关照已经超越了交易、合作，亦或者攀扯的表亲关系范畴。

可还没等容虞想明白，人寰喧哗，灯火点点，世间的声色皆近，淡去了方玠眼中的光亮。将那模糊成一个惯常的温和眼神，一句寻常的叮嘱之语。

“船到了。”方玠轻声提醒他说。

*

等容虞见到王府中人，韩拓与都秋交接，又有魏言领着府衙来迎，一番忙乱已是近夜半。

陈松和夏初悬着的心陡然放下，皆是红了眼眶。

唯有陈茸在喜不自胜之余挠头不解，他期盼的王府女主人变成公子也就罢了，听闻方三公子在卧虎寨斩了一个匪首，可郡王为何会把首级交给他，说是重要物证，让他一路上好生保管。

罢了罢了，且当做是为了小惩他贪玩跑马，才引起的事端吧。

容虞此举是另有深意。

卫九既是卫府之人，前世自己和陈茸遇袭，必当与卫朋脱不了关系。

现下卫九已死，陈茸懵懂不知情，这样就很好。

其中关节，慢慢查证不迟。

韩拓的任务是接回郡王，未留下过夜，当下启程赶赴洛京。星夜兼程数天后，随着金水杨柳春融，洛水游女长歌，今岁的冬意悄然隐去，春意缓缓泛上。

腊月，容虞在韩王故府度过，宫中派驻有禁军在府外保护。

归来觐见过皇帝，又依例在大理寺录了口供后，他几乎是闭府不出，只缓缓等着岁末与正月的祭祖。

纵是担心同行归京的方玠与尔绵远等人，可两世了，他摸清楚了嘉应帝几分脾性，与他陈述过诸般情状后，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去触怒君主喊冤的。

前世方玠入诏狱，他长跪未央殿前求情，无论大义或者恩情，丝毫触动不了帝王心肠。

情不能打动的事，只有以利驱之。

嘉应二十年的冬日，已是慢慢将尽了。

外间朝野一时隐隐动荡，听闻皇帝因为谋害郡王一事罢免了两个州郡的长官。当然，和以往皇帝政令发往地方，地方挑选执行不同，这次河东道驻军出动，先围了府衙。

另有东海水师截断水路，以防有漏网之鱼逃脱。

嘉应帝即位后改革军制，从当初支持胤朝立国的世家功臣手中夺军权，随着这场不大不小的郡王遇刺案，他一手打造的水师初显峥嵘，可见已有所成。

帝王一怒，连六姓也不敢轻视。帝都察鱼司先行羁押了相关人等，魏言及卫朋被请到了洛京，免职待审。大理寺、刑部、审刑院，乃至于御史台都开始通宵达旦，忙碌起来，待要好好查清楚事情的始末。

归京后帝王垂拱殿外一别，方玠已经有很久没来见他了。

这日，容虞在庭中梅花树下作画，听得府外通传，竟然是皇长子到此。

容虞忙搁下笔，整衣出拜。皇长子容晞已踏入中庭，见了他先温和一笑：“晏宁近来可好？”

归洛京后，容虞在帝王座前见过一次容晞。匆匆一面，除了叙礼，以及他这位大堂哥温声宽慰为他遭遇刺杀一事压惊外，再无论及其他。

容晞生得一副英逸俊雅容貌，因说话平和稳重，英气内敛，更显端雅，看上去不似先皇后方榭，倒更似嘉应帝这个父亲。

嘉应帝有五子，皇长子容晞似他。其余的，除却不良于行少现于人前的皇二子容时外，皇三子容昭，四子容晓，五子容晚，似乎都更像自己颜色秾丽的母亲。

“劳大殿下挂心，臣弟一切都好。”容虞拜过礼，“请。”

容晞一袭浅黄色的宽袖圆领袍，他的身畔有一人与他并行，言笑晏晏，正是苏辞。

案上摊着容虞还未完成的画作，恰教苏辞见了，他端详几分后由衷夸赞：“郡王这梅花画得好，骨气卓荦，观之铜枝铁干。说是松，是竹，倒也使得。”

容虞大大方方任他观看，有心向这位传说文书画俱绝的才子请教几分：“那依砚存兄看，接下来落笔何处适宜？”

作者有话要说：京师副本开启，距离阿虞登帝位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