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虞人在蚁舟，也看到了尔绵蜜儿这边的情形。

长风过，风助火势，浓烟被鼓荡拂开，浩渺水面竟有了一瞬间的清明，开合间尔绵蜜儿俯首看到身在舟艇上的人，他纤长的眉目无悲无喜，向她清叱道：“启船，来不及了。”

“可是你……”尔绵蜜儿张了张焦灼干裂的嘴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容虞知道她看明白了位置，再不停留地点蒿，驱使舟艇往波及外的范围逃去。

尔绵蜜儿纯澈如宝石的眼睛一眨不眨看向容虞的方向，一滴泪珠滚落了下来，决然命令：“是那里！以我们所能达到的最大速度冲过去。在撞上锁链之前，跳水往最近的舟艇上游，哥哥在接应我们。各位同伴，若天神保佑，我们会再见的。”

容虞的小舟在冲击的余波里颠簸，他几乎要立足不稳，持浆在水面奋力划动。

冲天的烈火与横亘水面的锁江链撞击，火势经铁一拦截，激荡之下，几艘满载着猛火油的幽灵船猝然被点燃，一瞬间天地似都要被火席卷吞噬。

离得太近，噩梦似的水上之火几乎是在瞬间追上了容虞的舟艇。

船舷烧毁破裂，小舟如一片枯叶缓缓向水底沉去。

容虞身上的外衫早已被他取下抛掷，看准了猛火油还未弥漫的地方，他再不迟疑地往水中一跃，强忍住挣扎往上浮的本能，屏息让自己往湖底沉下去。

只要能离开这方燃火的区域，还有一线生机。

可惜湖底宛若幽冥，他在黑暗中茫茫不知来路去处，只疑越过了黄泉路，在忘川水中沉浮，其上遥远的光亮是不知何处的望乡台，是渺渺然不可得的人间。

容虞的意识几乎要被黑暗和湖底的刺骨冰冷吞噬。

这时，他却觉自己被柔软的水草缠绕，是一双修长若玉的手，在后背近乎温柔地抱住了他，随即。有什么从肩上越过来，磨蹭过脸颊，贴近了他冰凉的唇齿。

新鲜的气息从那人的口中渡给了他。

容虞昏昏沉沉，找到了救命的浮木，下意识地攫夺近在唇畔的属于生人的气息，有血腥味微弱地传来，一缕殷红化在不见天日的暗色中，悄无声息。

*

那一瞬，容虞沉沉的意识里掠过了许多如雪飞扬的片段。

属于楚王的优雅阴鸷的面容，和属于方三公子的纯良的脸，合二为一。最后凝成经历了前世，在今生重又见到的方玠的秀气容貌，在冲着他微微笑。

让人心生畏惧怯意，却又忍不住去靠近。

等容虞再次醒来的时候，彻骨的寒凉淡去，他身裹在暖和的狐裘里，有人拿着布巾轻缓为他擦拭湿漉漉的长发。

他长睫微微一颤，入眼木质房顶晃晃悠悠，看来还是身在江湖风波之中。

那人的手一顿：“郡王醒了么？可有什么不适？”

他的声音清冽低柔，正是方玠。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乍然又重逢，容虞忙问：“公子可安好？其他人呢，有什么伤亡不曾？”

“我无事。其他人也安好，与郡王同行的那对兄妹也未伤及性命，郡王收拾完毕可出去和他们相见。”方玠含笑说完，停顿一瞬，不依不饶继续询问，“郡王哪里有不适么？”

“并无……”容虞舒了一口气，随即蹙了眉，是昏迷前的种种在脑海中回旋。

有人在沉坠的时候拥住了他，有人渡给他一口气息。

他下意识汲取着生还的希望，好像，好像还……

容虞呼吸微微一滞，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刚一动，肩上的狐裘滑下去几寸，北方冬日特有的冷冽气息撞上他的肩头，寸缕未着的身体泛上微微的颤栗。

他的眼睛蓦然睁大，略微一僵硬，不动声色重新缩了回去。

落入河水时，他身上的衣衫全部浸了个湿透。眼前只有方三公子，唯一的可能，是被方玠所救后，那人帮着为他换下了湿衣。

果然，方玠善解人意地为他解释道：“我将郡王从水中带出后，不多时阿兄遣来支援的船也到了。那时在外面诸般简陋，郡王穿了湿衣良久……”

两人都是男子，又同行了这么一段路，什么狼狈的模样不曾见过，本来相互间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

之前在山洞的时候，容虞也为昏迷的方玠解过衣衫烤干。

甚至，他也在方玠的眼前自解过衣衫放在火边烤。

那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现在，现在是怎么了……

容虞屏息悄然去打量端坐在榻前的方玠，入眼是少年温煦秀彻的脸，唇色有几分苍白，倒让容虞清清楚楚看到他唇上微小的伤痕，正是那时被他给咬的。

容虞垂下眼睛，脸上维持着冷静，只有他自己知道，颊边几乎要烫出灼热的温度来。

“水底毕竟寒凉。事急从权，不去除湿衣怕是要生病……”坐在他旁边的方玠眸色坦荡，轻声解释着，“抱歉，得罪了郡王。不过这件事情我没有假手于人，只有我一个人。”

的确，现在这处并不宽敞的舱室也只有他两人。

容虞贴着暖意融融的狐裘，他身量纤长，那件衣服并未将他全须全尾得裹好，略一抬眼，赤着的脚踝往下还堆积缠绕着另一件外衫，他认出来那也是方玠所穿的上衣。

可方才让他赧然惊惶的，并不是方玠为他除去湿衣这件事。

而是在水底纠缠后再次相见，现在相处的气氛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至于衣衫之事，起初只是微微惭然，经方玠那么一说，哪哪都愈发奇怪了起来。

“多谢，我无事。”容虞深吸了一口气，将奇奇怪怪的矜持给抛却，重又定睛去看细心给他擦拭湿发的方玠。

他的头发已干了大半，方玠又换了一条干净的布巾，不紧不慢地帮他擦拭。

方三公子的脸上无辜神色如常，看似是照顾弟弟的好兄长。

但他没有错过容虞眼中一瞬即没的惭愧。

从他这个角度来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人苍白脸颊上的飞红，那只有在少年男女脸上会出现的羞赧之色，两世交织，他还是第一次在小皇帝的脸上见到。

竟然比前世他被气到脸颊泛红更要引人遐思。

真是……可爱。

容虞平缓了一下神思，告知方玠他从尔绵远处得来的种种，又去关心问询外间的局势：“皇长子殿下遣来接应我们的船，可是东海水师的舰船？外间诸事可都明朗了？”

“两地水中鱼俱已现尾。”方玠正了神色，与他也说了自己今日所经之事，又道，“洛京遣来支援我们的，有东海水师的一艘舰船，还有河东道驻军一个营。分两路而下，共同谋事。”

他补充道：“我们现在先去接郡王府上之人，到时候共同走水路南下。”

若真是东海支援的水师，接到的命令恐怕只是有关他两人的安危。还惦记着为他接府上人的，也只有方玠了。

容虞很是感激，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谢。

方玠笑着避开了他的谢意：“先不忙说这个，郡王且暖暖身子。水路协同而来的是苏侍中家的苏辞，他知道我此行狼狈，为我带了几件旧衣。不知郡王是否愿意暂时先委屈一下？”

“或者，”他诚恳道，“等稍后近了开平驿馆，我也可以请陈叔为你送上更换的新衣。”

容虞舒展开的眉头重新蹙起，他这幅模样，确实不宜去见王府众人。

他蓦然想到了当初夏初劝他“不要对那人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时的无奈眼神，如果真等陈松拿衣服，莫说对于方玠的清白名声有碍，还要平白惹他们担心。

容虞先道谢：“那就先谢过表兄的解衣相赠了。”

他又一次叫了自己“表兄”，这层并无血缘的亲戚关系，本来是自己提及的，可总是让他在示弱的时候狡黠地打掩护。

若是前世小皇帝这样乖顺地叫自己“表兄”……

方玠一笑，适时将早已准备好的衣服温和放到他身旁：“我关心晏宁是应该的。”

看到那人纤长的眉又微不可察地轻蹙，方玠几乎要笑出声来，他维持着面上的优雅有礼，恰到好处起身，十足知礼熨帖：“我先出去向苏公子道个谢，郡王自便。”

等到方玠离开，容虞才长长又舒了一口气。

方玠无恙，同行诸人并未伤及性命。东海水师又到此，意味着皇帝表现出了对这件事的足够重视，至少在回京的路上，自己无须多做担忧了。

考虑完这些，他起身去拿方玠留下来的衣服。

素色的罗带锦衣，望之是浅淡的月白色，有里衣，中衣，夹衫，袍服，外纱，一应俱全。样式是洛京时下公子们盛行的装束，且都很新，应是裁衣后并未着身。

少年时的方玠衣裳或玄或绯，只有前世的楚王，会穿这种素淡的衣衫。

方玠身量比他高，容虞系上后，衣带宽了一寸。

容虞只当他此时少年心性，不喜寡淡色调。直到他将之前裹着的狐裘披在最外面，从容系上领扣，触手摸及，忽然想起这是哪件衣服了。

——前世楚王常披的狐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