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绵远和尔绵蜜儿都转而看向他。
这两兄妹人到绝地,看上去还算镇定,没有显露多少绝望之色。
“这下你的家当只好真的不要了。”容虞笑了一笑,在心中勾勒出成型的计划来。
“我最重要的家当,不是宝石,不是香料,”尔绵远长呼了一口气,“是我的手、脚,还有心。只要有这三样东西在,商人还可以积聚起财富。就像你们中原人所说的,东山再起,千金散尽还复来。”
手让他劳动,脚助他走遍人寰,心让他保持计算。
再遇尔绵远的时候,他正在逃命,仿佛有着叹不完的愁绪。但真到了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或许是西域人在沙漠严酷环境下生成的乐观性子起了作用,他并没有乱了阵脚。
尔绵蜜儿甚至还回以甜美的微笑:“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容虞将思绪飞快地理了理,下了决断:“铁锁虽重,但仅凭两艘拦江船连接,其长截江,中间连接处必定薄弱,河中间部分也不一定会有伏兵,用大量的火或许能烧断。我们先想办法将幽灵船勾到货船上,待火势盛了,驾船用来冲击锁江链。”
尔绵远从口袋里摸出瞭筒,这才想起烟幕之上,难以看清。
他很快接上了容虞的思路:“我虽然不懂水战,可经商的时候对于铁器也知道一点。你们胤朝的农具很精良,如果是良铁制造的锁江链,一时半会儿恐怕没有那么容易烧断。”
精良?胤朝的铁农具较之前梁是有了很大改进,嘉应帝年年下诏劝农,令官府制作统一的农具卖给耕民,可惜本意是好的,但真正到民众手里的并不算好农具,官府强行摊派购买,很多人拿到手也弃置不用。
“我方才看过了,那锁江链远远望之并不规整,不是军器监的制式。”容虞回忆着之前用瞭筒观察所得,“我猜,很有可能是收了民间零碎的铁器,熔铸成的。”
铁器和铜器之类,民间只要得到了资源,都可以熔炼。
往前乱世时期,钱币混乱,不乏有民众将官府发行的铜钱给熔了,换上一个式样重新使用。
至于铁器,民间自造农具,熔铸铁器也不是难事。
何况追杀他们的人哪里会是民间的普通人?
“锁江链的构造,我略知一二。”容虞沉吟道,“哪怕是军器监铸造的攻城守坚利器,也很难熔炼出横跨河湖的长锁,都是分段熔铸,再行连接,其中必有结扣处。只要找到了两段连接的薄弱之处,加上猛火油,用火或可以烧断。”
此法可行,尔绵远点了点头,尔绵蜜儿抢先道:“我会掌舵,我可以去。”
见哥哥启口欲言,她接着说道:“哥哥,我们血亲之间又哪里需要多说什么?只依仗下属不可取,尔绵氏定是要有人留在船上的。你接下来还有任务,让我去。”
这等生死关头,不能把前事全部交由手下的奴仆。
尔绵蜜儿清楚,她和哥哥必然是要有一人坐镇的。她没有哥哥那般的练达人情和经商天赋,救不了故国,能在这些事情上帮助自己的嫡亲兄长,进而帮助族人,她很是满足。
容虞道:“我也去。”
两人一齐看向他,容虞反问道:“会掌舵是必须的,更要紧的是需要找到锁江链的熔铸结扣之处。我们几人之间,我对之略懂一二。我也去,我们逃生的希望才会更大些。”
他郑重向尔绵远一礼:“赴洛京,鸣登闻鼓,使天子知。此事拜托尔绵兄了。”
若北境水清,凭借着尔绵远立下的功勋,或可长远有利两邦,比他送那些宝石和美人要有用得多。
尔绵远回以西域礼节:“天神会保佑你,大胤的郡王。”
他是商人,权衡利弊之事最为擅长,生死迫在眉睫,知道现在不是推辞的时候。
计议定下,尔绵蜜儿和几个舵手登舟掌舵,容虞则凭借舟艇的灵巧,穿过重重或轻淡或浓烈的迷雾,驶往落雁口去,近距离去找锁江链的薄弱处。
*
第五程吩咐完没多久,却见人影近了前,是方玠扛着屈勇赶了过来。
他脚下片刻不停,飒然踏上行舟,如履平地。
尔绵远虽粗懂武功,但也能看出,这位方三公子肩上扛了一个成年男子,脚步依然没有丝毫凝滞,登上的舟艇没有剧烈晃动,分明是练了多年的行家高手。
方玠的衣摆上尚鲜血淋漓。
他将肩上的人放下,交付给准备去接应的喽啰,又将手中提着的头颅扔给第五程。
“八当家的,人我帮你带来了,接下来该履行你的承诺了。”
断颅的卫九怒睁着眼,目中还留着惊骇与暴怒。
第五程下意识接过,垂首去看,确认是他,想及几年共事,还是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他没脸骂卫九是叛徒,从今往后在屈勇的眼里,他自己也会是个居心叵测的叛徒。
“居然有锁江链……”那厢方玠人在舟艇,很快看明白了前方的乱局,讶然道,“好大的手笔,八当家这是把压寨的好东西都给拿出来了,是他给你的么?”
他,自然指的是第五程背后的大人物魏家人了。
“不是。”第五程摇头道,“大部分是前朝战场遗留的,从土里挖出来了,还有少部分是收的铁器,寨子里的匠人修复熔铸的。”
他正在支使寨中人安顿好屈勇,先避开战局。间隙又解释了几句:“朝廷统一制售的农具,笨重不堪用,又摊派下来每户都要买。我让弟兄们从农户那里低价换回来了。”
方玠回头凝目看向他:“你难不成是在麓州书院习的书?”
乱世尚武,胤朝开国之初,有些民间书院依然会教授武艺兵法,皇城太学之外,尤以麓州书院为翘楚。
第五程略显奇异地看着他:“不曾。我是跟着村里的里正学的字。家父昔年在机缘巧合之下,用一张饼,从一位逃荒的老人家那里换到了一本《军器营造图式》,后来给了我。”
方玠又望过他一眼才看向前方,眸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赞赏之意。
前世在朝堂多年,他识人用人的眼光练得尤为毒辣,见到屈勇和第五程的时候,已生了招揽之心。如今更是确定,这是一块遗落在了草莽间的良才美玉。
只是现在,屈勇不愿意去从军,第五程一心只在大哥那里。
还是容后再议吧。
方玠道:“八当家的还是下令,先收了这锁江链吧。锁江链可困行船,但阻不了水与火,等到前方猛火油烧过来,倒恐怕白白损失了这等好东西。”
第五程点头道:“我已经安排人去起拦江船了。公子且看,老九,不,是云望卫氏布置下的这些东西,颇有讲究。落雁湖水流缓,猛火油在这里能烧个七七八八。我这边只消放了锁江链,让出一条路许那船开出来,余下的火不足为惧。”
方玠冷笑:“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啊。”
卫九致力于将事情闹大,让这边的事瞒不过天下人的双眼。
恰中了他的下怀。但前提是有命在。
“八当家的,不成啊,”在这时,先前派遣出去的寨匪舟艇回到了他们身边,惶急禀告着所见:“刚才兄弟们生怕肥羊跑了,拦江船系了缆,还放了铁石在沉在湖底,一时半会收不回来。还得再等些时间……”
远方的浓烟几乎要遮盖了天幕。
方玠蹙眉道:“给我一艘舟艇,我去。”
“不行,那边烟雾太大了,”第五程现在和他是同盟,生怕他有什么闪失,“纵然火一时没烧到这边,有烟雾阻碍,只怕前路难行……”
“你能看到要劫的那艘货船么?”方玠指与他看,因木兰船高大,远远可见烟雾浓淡中跳跃的簇簇火焰,“你观他们的航向,恐怕是想趁着火还没有在湖中彻底漫开的时候,驱船先断了锁江链。”
“是个聪明人。”他笑赞道,“我先去会一会此人。”
*
“应该是这里了。”
容虞在烟雾中呛咳了几声,划着的舟艇几乎在贴着锁江链而行。
他在驱舟近距离观摩锁江链的构造和成色。
前世禁苑五年,楚王请过太傅来为他经筵讲习,并不禁止他习政观书。
容虞在宫禁藏书里,读过一册前梁的《军器营造图式》,还以帝王之名到过军器监视察施恩,对锁江链这等水战武器略知几分。曾停留在绢纸上的图形和字迹,略一回想,如历历在眼前。
只要找到锁扣连接处,那里构造复杂,为了成型所用金属薄弱,再加上大量猛火油,定能灼烧断裂。
水面滚滚热浪,将阴沉冬日灼炼成春,成夏。
灼热气息中,尔绵蜜儿汗如雨下,她仓惶回过头去,失声叫道:“糟糕!”
身后是越来越高的火龙肆虐,木兰巨舟将要在燃烧中不可避免倾塌下去。
霍然,舟顶四散坍塌,燃烧着的庞大巨物,几乎横亘了半个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