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家当只好先放一放了。”容虞对尔绵远道，“放舟艇，寻隙出去。”

木兰舟半壁开始燃烧起来了，为了防止逃生的舟艇也被摧毁，尔绵远不敢迟疑，忙让人把所有系着的舟艇放开，三三两两登上了小舟。

谁能想到幕后人的手笔，居然能水上纵火，化湖为狱？

到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货船起了火，莫说旁的，只消舟身翻覆，再想脱身已不是容易之事。

换上了小艇，或可借着灵巧迅捷的长处，在四下凶险里找到一条生路。

但以舟艇逾越数百里水路也是妄想，众人还在试图浇水救火。

容虞四顾，方才有一艘燃烧着的幽灵船撞上了木兰舟，万幸载着的猛火油烧得差不多了，另外几艘还飘荡着没有倾覆，船身周围水面铺洒的猛火油还不算多。

不然，真如抱薪救火，反而助火了。

尔绵远与妹妹尔绵蜜儿、连同容虞同登一舟，容虞俯身摸了摸水面，水已不复冬日刻骨凉意，被火熏得泛上了温度。

“尔绵远，”容虞凛了神色，郑重道，“今日不管我们谁人能逃出去，定要赶赴洛京，将此事前因后果报之天子处——事情起于两姓恩怨，关乎两国前路，北地已经没有了我们的容身之地，你可知道？”

尔绵远用力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的。”

“洛京宫禁外有登闻鼓，百姓有冤者，悉可击之以让天子知晓。你可用此法求见陛下。普天之下也只有胤朝皇帝可以护得了你，否则，魏氏之人定会让你永远也开不了口。”

他说得严肃，事关身家性命和故国兴衰，尔绵远不敢不听。

他道：“我向天神发誓，我会的。如果我没有逃出去，蜜儿到了洛京也会的。”

诸事交代完毕，前方火帘逼得更近，几乎成千军万马之势围堵而来，水面上滚动的浓烟越来越多，几乎看不清楚前路。容虞扯了一片衣袖，蘸着河水浸湿了，掩在口鼻处避免烟呛，回头见尔绵远也已如法收拾好。

舟艇不如木兰舟高大，虽然灵便，但失之简陋，或许不待火舌逼近，先中了烟毒。

前后为难，上天入地无路，水里有猛火油，贸然跳水逃生也不可取。

尔绵蜜儿以手帕遮掩口鼻的时候顿了顿，忽的唤了一声容虞：“小郎君，我的容貌美吗？”

容虞诧异回看了她一眼，很快回道：“你很美。我生平仅见过一个容貌可以比拟你的姑娘。”

他没有说谎，卫朋那日送来的婢女，绝色艳丽，只是不如尔绵蜜儿这般性格活泼天真，眉眼处光彩照人。

尔绵蜜儿却听出了他语调的波澜不惊。在故乡，每当她以宝石油彩装扮好后，所有见到她的人都会发出惊叹的抽气声，有许多儿郎会向她求爱。

可她生性喜欢未知的事物，并没有早早成婚，而是跟着哥哥一起行商。

——尔绵远并不舍得让她对外沾手繁杂的庶务，经商路上，人心的诡诈他一人见过就足够了，是以这个年轻的外族姑娘，聪敏干练之余，依然留存几分天性的活泼。

“你说的那个姑娘，”尔绵蜜儿好奇追问道，“她是你的心上人吗？”

容虞摇头：“不是，萍水相逢而已。”

尔绵蜜儿手中拿着巾帕，并未往自己脸上戴，而是抬声道：“小郎君，如果我们三人都能逃出危险，我愿意和你当一夕或者长久的情人，你愿意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尔绵远欲哭无泪，先去制止妹妹的虎狼之词：“你先别闹腾，有什么话都等我们逃离了这里再说。”

年轻的姑娘热烈又浪漫，在浪漫面前生死都可以是轻的。

尔绵蜜儿嫣然一笑，将巾帕覆在了脸上，一双猫儿似的眼睛无惧怕之色，也无多少羞赧。各处游历行走的人性情会更洒脱，她并没有把眼前的危机看得多恐怖。

生死天命，路到此处，不是人力能转移的。

尔绵远幽幽叹了口气，知道生死近在眼前，不介意成全妹妹的心意，换上了宛氏族语苦口婆心：“蜜儿，胤朝人都矜持，他们也都喜欢矜持的姑娘。如果郡王真能看上你，愿意给你一个侧妃或者侍妾的位置，你别随我漂泊了，好好守规矩，留在胤国过自己的日子吧。”

“我只想和他睡一觉，”尔绵蜜儿轻俏咕哝，“别的我不在意，也没有那么想要。”

她本是打算和哥哥一起赶赴洛京，用珍宝和美色去贿赂皇帝。为了故国，她不介意踏入异国的深宫。

可是生死前头，蓦然心动，哪怕只停留在口头，为何不纵情恣意一回呢？

容虞没有留意这对兄妹在用故乡语交流着什么，他在烟雾和水幕中辨别着方向，手中长桨划过，且往下游移动了一段距离，离燃烧着的货船又远了一些。

*

“乖乖，前面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大的阵仗？”

一个匪徒叼根草杆，眯着眼看前面的形势，嘀咕道：“不是说过路的商船吗？劫道这种事我们在行，保管让东西完好无缺抬到寨子上。那些人是怎么回事，拼着货物不要了吗？”

他看到前方起了火，一时没有弄清楚火势是怎么起来的，还以为是前面的人采用了火攻，用燃烧着的舟艇撞击了货船。

在匪寨里久了，他知道绿林和上面若有似无的联系，得了好处总要先孝敬着上面，有时候衙门大人不方便做的事情交给他们做，这时候有人出了手，他们也甘心打配合。

又仔细看了一会儿，他嚼着草杆的动作不自觉停下了，嘴巴惊得老大。

“水上起了火！那些人到底玩的什么把戏！”

“这你就少见多怪了吧。”

旁边他的同伴接上了话，同伴早先在富户做过工，论见识比起他们这些匪徒要高上不少。

“能搞出这样阵仗的，许是猛火油。猛火油知道吧？放在大户人家的地龙暖道里，他们嫌弃这个名字不好听，叫石炭水，比普通的石炭要值钱多了。”

先前的匪徒愣了愣：“朝廷打仗也用不到这样的好东西吧。”

“可不是，”同伴唏嘘着，“也就北边的这几家大姓能用得起。谁叫矿山油田都是人家的私地呢？前面那人，或许是得罪了哪个大姓，不屑经由我们动手，人家自己出手教训呢。”

“可八当家的叫我们劫船，这都烧成灰了，总不能把船从灰里再拼出来吧。”

他不明白第五程的用意，还颇有些可惜船上载着的货物。

两人的厚皮毛帽子上都挂着枯草，疑惑着看了看，还没等想出个所以然来，见有舟艇飞快而来，其上的第五程神色焦急道：“起船，救人！”

匪徒们持浆从伪装处划出，相对咋舌：“哥，总得有个理由啊。”

“他们下一个要杀的，就是我们。”第五程冷肃道，“想活命的，就上前去救人。不拘多少，救到人后赶紧撤，往卫渠水路撤！”

匪徒们一听有关自家性命，先炸开了锅，骂骂咧咧说肉食者果真卑鄙不可信。

但手下动作飞快，方才交谈的两个匪徒接到命令，手下不停，舟艇飞快向前划去。逆水之上，竟如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

第五程不敢多耽搁，安排下寨中几个好手去接应方玠，简单说明了情况，嘱咐一定要救出大当家的，保住方三公子的命。

又留下舟艇用以等待。自己带着人向上游逆流驶去。

*

容虞在碧色的水光和绯色的火光中回过首去。

浓灰白的烟雾横亘在他的眼前，火舌扑上船身，他知道，先前所乘的木兰舟已经保不得了。时下的船多是木质，重在防水，防火方面——谁能想到能在水面上起火？

众人合力往上面泼水，没能阻挡得了火势的蔓延。

很快连泼水也不一定起作用了——上游的火势不似一开始那么猛烈，但触目可见，四周已经被这诡异的火墙包围。等幽灵船漏完了，水里掺杂了猛火油，到时候插翅也难逃。

温度已经越来越灼热，流水载着流火往下冲，等猛火油铺满这片水域，火光席卷水面，四面全是业火，只怕不多时就会吞噬掉他们这些蚱蜢般漂泊的小舟。

现在好似只剩下赌命，凭借舟艇和运气，看能不能冲出这片水域。

容虞知道，赌运气的事，这点希望很渺茫。

可后有猛火油前有锁江链，即使真的能冲出水域，似乎也只能北上登岸。如今真要去寻卫朋求助么？如此一来，或许可以用他手中握着的东西争取交易的筹码，但容虞心底也没有几分把握，只知道，这势必会是极大的妥协。

……也不知道方玠如今怎么样了。

容虞静静回看水火之中的来路，他仰首望向燃烧着的木兰舟，帆早已经下了，船上还留有舵手在试图用机械操纵航向。

他默然了一瞬，心底生出了一个想法：“尔绵远，我们用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