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绵远还有些许迷惑不解,只见那无人的小舟一路顺着水势漂流,因舟身轻巧灵便,飘在水上宛如片片落叶,而货船减过速,小舟离他们也渐渐近了。
纵然不知道缘故,但他没有多做停留,指挥着舵手把船往北岸开。
容虞一时猜想不出小舟的秘密,且把瞭筒对准了后面有人影的船只。
依稀只见一点流星驰过水面,继而火光如流萤,竟然是燃烧着熊熊怒火的弩箭,直扑水面而来!
那些在今日出现的船只果然有问题!
火光落处,顺流飘下的无人幽灵舟艇,也显现出它的真实面目来。
远处的箭矢急跌入水面,流星一般的火遇到水,却没有在水中消散,反而猝然激起更大的火焰浪潮来。
居然是猛火油!
此物在大胤又叫做石炭水,顾名思义是水状的石炭,因其特性,比惯常用的石炭还要易燃,富贵人家多用它来烧地龙取暖。
无人舟船有的中箭遭烧毁倾覆,更多的猛火油大量倾倒在水面上,它难溶于水,又经了火,居然在河面上燎原似燃烧起来,霎时间铺开一片冲天的火帘,浓烟滚滚而起。
一时间,前路后路皆断绝,整个湖面都变成了水火交加的炼狱。
水上之火来得突然,残余的几艘幽灵船经水面激荡,加速往下漂流过来。
尔绵远带的舵手是惯行水面的好手,纵然几番躲避,可还是被漂流而下的小舟冲撞到了船舷,木兰舟外层涂的有防止水浸虫蛀的桐油。被浓火一冲,也开始燃烧起来。
船上众人忙携了随船供给饮用的水,着急去扑灭火源。
容虞不意来人的手法如此歹毒,已经不顾是否会惊动州府,或者牵连无辜,竟然要将这一片水域都焚成灰烬,连同他们几人,全部投进无边的烈火炼狱中去。
*
第五程急步走出厅外,迎面正撞上一人,他定睛一看,是那个看起来憨厚笨拙的老九。
“我不是让你去拦过路商船了么?怎么还留在这里?”
老九张了张嘴,第五程没有时间听他辩解,只当是他蠢笨无用,打断了他的话。
“算了,快去叫上还留在寨子里的兄弟,你背上老大,我们从水路走……”
可这下还未等他说完,余光处寒刃一闪,明晃晃的刀刃鬼魅般向他刺来。
第五程是文人,对这等高手的袭击哪里能反映得过来,他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刀尖将要刺到身上。
铮然一声,有人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挑开了刀刃。
是随他而出的方玠,情急之下他是以足尖踢上了刀背,脚腕上还有一半未解开的铁链重重甩到了老九持刀的手上,立时肿起。老九吃痛低喝了一声。
“屈九,你要干什么!”第五程反应过来,怒斥道。
屈九定定地看着他,叫嚷:“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一直觉得自己聪明,现在是想和这外人联手,造老大的反!”
“你胡说!”第五程怒道,“那些肉食者想要我们死,剿匪的官兵已经在路上了。大哥不肯走,我这是在为他好!你也是老大救回来的,跟了老大的姓,这个时候该先为他的性命着想!”
屈九不领他的情:“我要去见老大,老大说什么我信什么!”
第五程不想和他纠缠:“老大在里面,你快去背上他,我来带你们走。”
方才他悄悄撤去了看守,现在出来且想着先叫上两个兄弟背着醉倒的屈勇走,知道老九天性神勇,力气也大,倒是省却了不少麻烦。
方玠却道了一句:“且慢。”
方才的间隙,他已经取下了脚腕缠着的锁链,权当做软鞭在手里掂量:“屈九是吧?我看你是在拖时间,并不是真正关心屈大当家的安危。”
屈九脸色未变,眼中的神情多了几分警惕。
方玠手中的锁链,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直直打向他的面门。
屈九怒喝了一声,不顾被打中面门的危险,方才被震开的刀斜斜劈过来,这一道宛若千钧重,方玠那招却只是虚招,他手腕微沉,锁链与刀刃交击,火星乱迸溅。
“这样的身手,为何会屈就在山寨里当一个九当家?”
方玠退后一步,气定神闲:“你到底是姓云望卫,还是齐州魏?”
屈九冷笑了一声,刻意伪装出的憨厚懦弱神色淡去,脸上凶光毕露:“方三公子,既然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无论是姓卫的还是姓魏的都想你死,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第五程骇得连连后退了几步,以身挡住后面屋门,以防他暴起去伤害老大。
“没想到你居然也是个钉子!你杀了我们有什么好处,那些人只会想让我们死,许过的诺言哪里能当成真的!给人卖命,不如自己去博个前程。”
“你说得很好听。”屈九道,“可惜我还真是姓卫的,我是云望卫氏的家生子。府君令我来此处就是要盯着你这条魏言的狗,看你哪日犬吠咬人。”
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方玠能猜到,卫朋何曾会想不到?
他迁任云中郡后,本来没把屈勇这些小打小闹的草莽当回事,只想留着恶心恶心魏言。谁想屈勇的寨子居然经年屹立不倒,这才又派了个家奴来此当暗探,必要时见机行事。
昨夜卫九的讯息已经传出,但云中郡距离此地尚远,一时半会儿接不到回应。
他只好依照自己来时主君的嘱咐行事:魏言这边如果交待了什么任务,就带人尽量破坏,闹得大些,把罪责全部推到魏言身上去,指证魏言官匪勾结。
第五程要逃走,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他知道昨晚捉的人身份贵重,原想着杀了他,将杀人之事伪装成第五程得魏言授意。
方才趁着防卫空虚,偷听到了方玠身份,他更是笃定要让他走不出寨子。
见第五程先出,他早先逆了第五程的命令,遣了暗桩伺机前去击沉商船,又借故支开了寨中剩余的守卫,哪里肯让第五程看出端倪有所防备,便想着先一刀结果了他。
万勿想到那个看起来似皎皎如月的方氏小郎君,竟然会有这么不俗的身手。
他自恃武力,两招下来却连一点好处都没占到。
第五程急声唤道:“来人!”
“你以为现在还能有什么人供你驱使?”卫九怪笑道,“他们不都让你安排去杀人劫船了么?”
方玠持着锁链,扬声对第五程道:“屈大当家的我帮你护着,寨外有变,你先去救人!先给我保住几个人证——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第五程回望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屈勇,一狠心,转身朝着外面去了。
从前,是他假传了寨外的讯息,寨中仰仗的人换作了魏家,屈勇还以为自己是在为卫朋办事。
今日,是他在酒中下了迷药,夺去了屈勇的指挥,自作主张和方玠合作。
这一切的一切,只因屈勇对他足够信任,才让他得逞。
往后或许再也不能把酒论交,兄弟相称了。
“大哥,”他在心头惨然道,“我将你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他了。”
以屈勇的能力,只要给他一个堂堂正正博取功名的机会,以后不愁没有好前程。
或许自己与他再不相干……哪怕自己与他再不相干。
卫九手中的刀凛冽,他直直看向方玠,那目光里没有愤怒亦或者怜悯。他自己也好似一把刀,只是一柄没有自主意识、也没有情感的杀戮武器。
方玠一叹,前世从军的经历,让他对天生神勇的武士向来有好感。
“畴昔国士遇,生平知己恩。直言珠可吐,宁知炭欲吞。[注1]”他长吟道,“彼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他待你只是家奴,你何必将自己的性命和自由押送呢?”
前世东宫改制,在容晞的主持下,变法的第一条是废除奴婢身份,给他们授予田地。
但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有不少世家的奴婢们不肯脱离主家,嚎哭阻拦变法。
重来一世,在北境走了一遭,方玠若有所悟。见卫九并不搭理他的话,方玠只微微一抬手,腕间锁链疾迅掠出:“无论如何,我敬重高手,但更敬重为百姓、为恩义、为自己出手的高手。”
*
都秋与夏初等人至并州驿,没有依照惯例先去官衙见当地长官,而是直接到了容虞失踪之地详查。
河原几乎焚成焦土,并州的府役在灰烬里搜寻过一遍,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都秋给麾下小队依次分了任务,自己与夏秋陈茸到了集市惊马之处。当时不少目睹的人都被官府带走询问,其余的摊主不敢出摊,街道两旁的门户亦是紧闭。
冬云沉沉,北风呼啸,今岁之冬比起往日要冷上许多。
天使至此,饶是未通知官府,官场上的人皆耳目灵通。不多时,魏言带了当地的知县巡检等人前来迎候,详尽告知了先前探查所得的线索结论。
“魏大人是说,此事极有可能是回雁原马场所为?”都秋客气询问。
“不敢说极有可能,只是证据指向了横跨两郡的马场和民间马商,此事既然涉及临郡,魏某不敢插手,已经上奏天子,请天子裁夺。”
都秋礼貌回应:“事关重大,我亦会将调查得到的线索及时报至天子处,必要之时也会请云中郡协助调查。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失踪的郡王,以慰陛下心怀。”
旁的不要紧,陛下的意思,是他的侄子更重要些。
魏言自是不会有异议,既然将近一天一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河原找过了,于是又兵分几路,继续扩大范围搜寻。
作者有话要说:注1:出自南北朝庾信《拟咏怀诗二十七首》其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