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往回走是死路，往前，也是死路。”

容虞对尔绵远如是道。

他忽然明白了胡荣为何会选择自刎而死，那样纵横江湖半世传奇的北境大商贾，到了掌权者的指下，在庙堂的翻云覆雨手之间，不过仅够棋子的资格。

他已无活路，在胡荣这条线暴露的时候，注定了卫朋必会弃车保帅。

胡荣知道自己身上担着的事的分量，他死了，或许还存着一线希望，希望这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马场走私之事随着他的横死，似乎要暂告一段落。

谁知阴差阳错间，自己又卷入了魏言和卫朋的恩怨纠葛中去。

现在尔绵远的存在对魏氏来说，相当于胡荣之于卫朋。

尔绵远若是只经手贩马之事，魏言往后还需要用他，可能还不至于第一时间被灭口。可他昨天见过了自己，察觉不对后立刻收拾家当跑路，这一动暴露于人前，魏氏必然会杀了他毁灭证据，以除后患。

方玠只带走了胡荣的头颅，那么自己呢，能不能尽力去保下尔绵远这个人证？

是为了自己洗清污水，也是为了胤国的边事不至于生乱。

尔绵远不解道：“郡王，现在河道还未结冰，我们只要过了这段水路，行至卧虎山，就能东入卫渠，出了并州地界。往前行……还有什么不妥么？”

“我方才听舟家说，前方有府衙的税船。”容虞将前方见闻告知他，“现在还没有人对你紧追不放，是因为值此时节，出了这等事，在驿馆附近行事太过张扬，幕后人也恐落入他人耳目。我猜想，杀机应当布置在前路之上。”

“那郡王大人，我们该往何处走？”

尔绵远脸上愁云未散，但在路上遇到容虞已经算是惊喜。两人共同被卷入了一件事情内，容虞又有帮他的心思，互通有无、同舟共济，才是最好的选择。

在这个时候，他不吝于将前路的决策权让于容虞。

而依照容虞的判断，事已至此，他们首要灭口的就是尔绵远，其次还有自己。

“往前走。”容虞沉吟片刻，很快下了决定，“往回走是十死无生，往前是九死一生。一则，你的船有定龙骨，比起普通的北地行船要坚固许多，我们或许能凭借风力冲出去；二则，只要离开了魏家的势力范围，其他各处势力错综复杂，人心多变，或利诱或威慑，可能还有转圜余地；三则，我有一位故人陷于危境，或可在前相见。”

既然掳走方玠的盗匪背后不是卫朋而是魏言，那么方玠此刻身在何处，容虞也有了几分猜测。

并州之东，山高林茂，易匪徒啸聚。

那些搜找他们的匪徒，很显然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魏言这么做的目的。他们不是身契在魏家的奴婢，若示以身份，许以重利，也许，会有合作的可能。

除此之外，容虞还有一重考虑。

走水路，往东逃。东海近水岸还有水师驻扎，那是嘉应帝一手打造出来的嫡系军队，为朝廷效力。他是胤朝郡王，直接向他们求救可比和六姓周旋靠谱多了。

至于王府中人，他们在官府那里表露了身份，魏言不敢对他们下手。自己不在他们身边，他们反而要安全得多。

事不宜迟，容虞立刻与尔绵远商议，让船上诸人提高警惕，提防可能有的恶战。

尔绵远的商队一直是妹妹尔绵蜜儿帮他操持内务，人事方面，尔绵远连忙去找妹妹帮忙，让她安排好舵手，再挑出会武功能应战的健壮儿郎，时时预防来袭。

容虞则推辞了宛氏人送来的奶酒，要了一杯温热的奶酥，重新梳理回思路。

重活一世，本想着远离了洛京就能自在，谁知道在北境之内还能凭空生出这么多波折。

将大胤北境的良马卖往燎国牟利，罪同通敌叛国，此事明面上是马场荣老大所为，背后不乏卫朋的手笔。方玠以察鱼司身份到北地，探查到了马场与燎国来往的证据。

荣老大追杀方玠未成，卫朋随即出了手。

他原意是想试探拉拢自己，可惜自己没有接下他递上来的好处。

卫朋当机立断出了后招——或者说他意在拉拢本就是虚晃一枪，他已经决定要把荣老大推向死地顶罪，线索能断在他那里最好。断不了的话，势必要找一方北境的势力用以栽赃推锅，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自己。

容虞不知道他在自己身边埋下了多少暗桩。

但行至并州，又有转机。

如并州府知府魏言等人，容虞在路途中是不会见到的，纵然得见，一州知府大概也不会去留意容虞带了什么马。魏言千金之子坐高堂，本不是民间慧眼相马的养马人。

谁知道容虞会好巧不巧地出来跑马，还恰巧见到了宛氏国的行商尔绵远。

魏疑到底是傲慢惯了，没仔细去查证尔绵远之言就动了杀机，还是说，他也有意促成尔绵远的出手，借行商之手将自己灭口？此事容虞暂且按下不去细思追究。

且说那尔绵远，他知道闯了大祸，更害怕当替罪羊，转头凭借钱财开路，先从并州驿站携带家财要逃往洛京。

他一心虚逃走，无论怎么样，都成了魏家要灭口的首要对象。

再回头想想，容虞更倾向是魏疑在并州背靠强权已久，根本不屑于去查一个富家儿的身份，他许是推己度人，以为容虞所乘的马匹是被军中倒卖出来的，既然在自己府君所辖境内，那就干脆随手抹去了事。

如果他以为马匹被军中倒卖不稀奇，那么为何要急着去灭小黑马的口？

容虞蓦然想到一种可能，难道，这些马有着连尔绵远都不知道的问题吗？

尔绵远说这批马是从西域往西更远处运来，那里气候湿润炎热，生产的马匹光鲜漂亮，但是不适合在大胤的北境做战马使用。放在边防线上，算是有缺陷的驽马了。

这批马辗转入到了卫朋掌管的云中郡，卫朋手下有养了半辈子马的荣老大。魏言刻意卖给卫朋驽马，怎么能保证他底下的能人看不出西域马的习性？

纵然是交接时日迫近，卫朋急于往军中送马，如此冒险行事，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或许……魏言打的就是这点时间差。

因为天子急召，卫朋急于填补战马的空缺，所以魏言授意商人们将驽马卖给卫府人。卫府哪怕知道这是驽马，但不能耽搁往军中交接。一旦耽搁时日，违了天子令，就会暴露出自己走私马匹之事。

何况他们不一定知道呢？

于是，卫府走私良马，往军中送了驽马，这是不争的事实。

那么魏言就要在卫府还没腾出手、没有发现更深一层问题的时候，直接暴露出这批弩马存在的问题，彻底将卫朋钉死到通敌叛国的罪名上。

毕竟走私马匹卖到燎国是经由马场来做的，主责是荣老大，仅仅暴露出来走私一事，卫朋或许会伤筋动骨，但还有很大可能逃过一劫。

察鱼司之人都没能找到马场和卫朋有关的铁证，何况与卫朋素来不睦的魏言？

所以，魏言先主动制造陷阱，让卫朋不得不跳进去，再将猎物一网打尽。

结果此时有了变数，方玠潜入回雁原暗中查线索，卫朋抛出荣老大断臂求生之后，还得找一个替罪羊备用，索性借用粮商之手，将西域马送给自己，再布置将天子怀疑矛头对准自己。

若不是方玠越过了高墙，来到了自己府中……

容虞不敢再想下去。他以为自己可以安静度日，但结果很有可能是屠刀到了眼前，他还不知道举刀的人到底是谁！

话说回来，有什么更能直观地表现出来这批马的危害呢？

容虞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望向西北天际，那里看不到的地方，有正在交战的大胤军队和月乌国人，有抵御异族匪寇侵扰的胤朝年轻儿郎们。

不择手段行排除异己之事，他们国不要了么？家不要了么？

荒唐至此，他心底涌上来戾气——这群不择手段的疯子！

尔绵远刚和妹妹交待过事情，回来乍一见容虞脸上薄有怒色，被唬了一跳，连声问：“郡王，又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容虞摇摇头，神色恢复如常：“尔绵王子，你所经之事关乎大胤，也关乎宛氏。请务必惜身，但愿我们此行能赶赴洛京，报与天子垂拱殿中。”

回路十死无生，前路九死一生。但眼下无法，他们要争的，是一线生机的可能。

不是为了己身名声的清白，更关乎边事，关乎朝堂，关乎百姓。

容虞抬首，隔着舷窗，无声望了望沉抑着厚云的天色，

若前路亦不能的话……或许只能弃舟入云中郡，去北上找卫朋以作斡旋了。

那个关乎马匹的最大的秘密，魏言知道，胡荣有可能知道，而卫朋……他应该还不知道。

但这条路更是复杂多变，与虎谋皮，很可能先折损了自身。

容虞轻叹，前生今世一并在心头交错，他默默地想着。

“国无负我，我岂可负国？国可负我，我岂能负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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