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当年不过是中原楚州不入流的家族，能有今日的显赫，靠的一是裙带，出了个美貌绝伦的女儿，嫁给了天子当皇后；二是战功，大将军方庭和二子都在边地镇守，今岁还有与月乌国的战事。

方皇后已逝，方玠这时候怎么也不会愿意给边城的父兄拖后腿。

诚然，望锦郡和云中郡有供给战马的义务，但打仗凭借的可不仅是战马，是要人力，是要钱。方庭他再会治军，他能凭空变出来粮草和军饷吗？

大胤国库不丰，往年在军备上投入的钱财已经是个大窟窿。这不，月乌国猝然发难，西北边境战事一起，还没过多久时间，国库又开始告急了。

嘉应帝这才会作出妥协，再度请陆年入中枢，许以宰相之首的位置。

皇帝当年变着法剥夺了陆年的统兵之权又该如何？帝都没钱没人，不还得往地方上求助，向世家低头？

洛京……洛京一千年前还是周天子的王畿之地呢，连周天子那样的天下共主，也不得不龟缩在方圆百里的地盘，对天下诸侯们的纷争束手无策。

这个时候，方玠聪明点，就知道该顺着皇帝的心意，互退一步，将此事给揭过去。

六姓以富饶财力，支持中央的财政和边地的战争，皇帝都识相地让渡宰执之权了，他一个出身楚州方氏的小郎君，还能翻了天去？

再者卫朋留有后手，把罪责引往郡王容虞那边。若方玠不知道见好就收，凭借着他暗地里与容虞的来往，施展计策，说不定能一并除此二人。

卫朋对北地六姓的影响力很有信心，毕竟陆年将要拜相，是来自帝都的非常明显的示好信号。

他觉得此事可以在各方的心照不宣下，有惊无险地过去。

虽然自己损失了一棵摇钱树——不是卫家的生财之道，而是他自己的生意，可惜得要命。但能就此了结，不让此事闹到家族里去，他可惜归可惜，放弃时也果断。

只因卫循任职于吏部，卫家老太爷更属意他这个堂兄。

凭什么？卫朋有意于下一任家主之位，他自问官职不低，能力不弱，仅因为长幼次序就让他屈居卫循之下，断难让他心服口服。

本来陆年已经对他颇有微词，卫老太爷看重陆家的意思，连带着对他也有过几次训斥，这个时节，还是不让此事给家族内部添乱了吧。

卫朋自觉此事已经过了去。他稍稍抬足，长随适时将新的锦履递上，服侍他穿好。

他知道主君心烦意乱时，惯于去踩踏泥泞地，仿佛这样就能将使他不顺心的人全部踩到脚下。

卫朋整了整衣履，迆迆然往长廊处行去。

这时，却有另一个侍从低着头快速趋近，在长随耳畔低语了几声。待来人退去，长随立即快语将变故禀告：“禀府君，容姓小郡王与疑似方家三郎之人，因马匹受惊奔入河原，随即并州开平驿外起了野火，两人至今失踪下落不明。”

卫朋放下了抬起的足，回首：“你再说一次。”

长随只得稍放缓了语句，再次道来。

“魏言欺我太甚！”卫朋的第一反应是这位老对头作的妖，他恨恨道，“怎么好巧不巧地人到了他那里失踪？他不会是得到了什么风声，只怕这水还不够浑！”

陆年将要出任宰执，见因卫朋魏言两人龃龉，并州府与云中郡两地关系紧张，有意插手干预，授意吏部选官时，推举卫朋从地方调任京官。

本是对小辈的器重，但卫朋怏怏不乐。

望锦云中两郡是卫家根基所在，他经营云中多年，不愿离开。

先前由于帝都来使查到了回雁原马场一事，他将这边家业放下，舍弃了马场生财之道，才生出了换一番天地、去往帝都历练博权位的心思。

谁想容虞回洛京祭祖，行到了并州驿，竟然出了这等事。

云中郡王和方三公子若死，在皇帝那里，回雁原马场之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方玠是因为来北境查案才失踪的，皇帝会怎么想？帝王或许不在意侄子的死活，但容虞和方玠这等身份，出手的人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还下杀手，那是在打皇帝的脸。

魏言这是宁愿折损自身，也要置他于死地啊！

他足下一踢，将新换的锦履远远甩开：“我早该将他赶尽杀绝！这等不知死活的疯子，为何偏偏也能出身于六姓之家。”

长随愈发恭谨了神色，不多时，另有一侍卫来禀告新得的信息。

长随听罢面上一喜，低声道：“府君且莫动怒，咱们之前布下的变子，如今起了作用——他知道了魏言要杀的某人的踪迹，只是尚不知道，那是云中郡王还是方三公子。”

卫朋抬头沉沉望着远处，冷笑道：“魏言既然疯了，我不介意亲手送他上死路。”

*

魏言人在并州驿馆，训斥过下属家臣，也是头痛非常。

魏疑跪在他的面前一声不敢吭，他因是魏家旁支之子，幼年与魏言关系亲厚，才谋得了参事的位置，论及能力来，其实比不过魏言招揽的其他家臣。

“我看中你是自家人，”魏言叹道，“这才把机密的事情交由你做，谁知道，谁知道，你不过来并州驿一趟，居然给我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魏疑是有些委屈的：“那位小郡王去到云中不过一年，来到并州不曾让官衙接待，车马衣饰根本看不出是一国郡王、容姓子孙。弟弟我也没想到小小驿馆会有这样的贵客啊！”

他见惯了高官贵胄，甚至皇家的金枝玉叶，个个骄奢重欲排场十足，如容虞这般行事低调的，还是第一次见，这才栽了个大跟头。

原以为尔绵远的驭马之术，足够让那人消失。

结果马蹄都快踏到那人身上了，还能被人所救。还好他另留有一手，让手下诸人扮作赶路行客，且驱马找寻追赶，见那两人入了河原后直接纵火燎原。

更动用了一招暗棋，遣卧虎寨等人于河道截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谁知道这边人的尸首还未找到，郡王失踪的消息就搅得人深夜不得安宁。

还惊动到了知州府上，逼得魏言亲临来查这桩失踪案件。

魏言扶着头叹息，他垂着的眼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跪地的族弟，一瞬居然生出了荒谬的念头：当年因为排氏族志一事与卫家结仇，卫朋嘲笑魏氏人才凋零，可不应了今日。

“你们魏氏有荣光也是昔年了，如今人才凋零，也唯有你，还剩几根硬骨头。”

彼时年少气盛的卫朋逼他让行，似笑非笑说着诛心的话。

待他忍辱含垢让轿后，错身的时候，卫朋又添上了一句：“……是我低看了你。当年敢凭借意气直言，现在懂得时势和权衡。魏氏这一辈并非无英才，君可算得上一个。”

他因家族声名与卫朋结怨，没想到诸般筹谋，最后都坏在了他看重的族弟上。

但他又如何能给魏疑治罪？族弟是为他着想，为他行事。有了错漏后也算及时补救，经此变故，当机立断，为了封口杀死了买通的市监吏，伪装是死于野火。

“你向来联系的那个行商，可处理干净了？”

忽听魏言发问，魏疑忙回禀：“驿馆多人盯着，不便动手，我已经安排东边的人去收尾了。”

魏言叹气道：“事到如今，别无他法。那小郡王纵然身份贵重，也留不得了。假如你们意图行刺郡王的事情败露，魏家难逃其咎，且尽力把事情往卫朋那里带。”

哪怕被天子认为办事不力，也总比让天子认为心怀异心，主动行刺皇室人来得好。

这才有了从惊马上搜出来的带有“荣”字的马蹄铁碎片。

“带人去收个尾。还有，你之前指派出去追人的那些人，也处置了吧。我原想是将那人往不可转圜之地推，没道理自己先跌了进去。”

魏言扶着头随意摆了摆手，目光掩在布有笔茧的修长指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魏疑倏然变色：“兄长！那可是我们自家的儿郎！”

跟着他行机密之事的，不乏同出魏姓宗族的落魄旁支，时人讲究家族俱荣，攀着亲戚关系，在府上捞个事做，能打着知州大人的名义吆五喝六，谁还愿意在守着二三田亩过日子？

魏言并不与他多言：“魏氏若覆，他们不过是街头窜鼠！”

魏疑哪里还敢有什么质疑，向他行礼后退了下去，

走出房门，冷汗透衣。

冷夜中，魏疑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族兄暂时落脚的憩所。他向来敬慕这个兄长，以亲兄相待，凡事也会站在兄长角度考虑——无他，魏言的态度即是魏氏的利益。

家族倾尽资源给杰出的后辈儿郎，这些长成的儿郎们也要尽可能地为家族谋划得利。

可现在，他做的都是什么事啊……

族兄知道了卫朋经手的隐秘事，却隐而不发，只因为卫朋踩踏的污泥还不够深，更甚者，他不介意亲自出手往泥潭里添上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