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船垂下绳梯,容虞告别老船家,攀援而上。
“能在此地遇见您,是上天的安排。”
原绵殷勤邀他至船舱内室。从外观来看,这似是艘北地常见的载货行船。及到里间舱室,便可以从布置中看出主人的个人风格了。胡椅胡床,炉中有着异域香料的甜味。
容虞缓声道:“上天不会如此无聊,原掌柜这时节走水路,又为的是什么呢?”
原绵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他苦笑了一声:“容小人相问一句,郡王如何认出这是我的船?”
他知道自己身份之事,容虞并不意外。
能做成大生意的多是和官府有联系,昨日他失踪,王府中人定会持身份名牒去官府求救。原绵通过什么渠道得知,稍微一想便可以知道。
“猜的,”容虞道,“回雁河往东,能入卫渠水路,再经金水、汴水、洛水,可至帝都。北境行商若走水路大多如此。可是陆上河流,风平波静,一般的货船用不着定龙骨。方才我见掌柜的船前后平直浑然,近看船舷下削如刃,猜测造船之时,应是用了定龙骨之术。”
舰船龙骨术出现时候不长,造价颇费,主要用来抵御海上风浪,在东海沿岸地区盛行,造出的船多是与海域诸国通商远航所用。
北境商运以陆路为主,水运也是走人工开的卫渠,并不多么看重船只的坚固。
原绵的船,体量比不上远洋巨舰,船只造法却是不吝用料。
容虞猜测这艘船的构造,知道舟中人不是普通行商,本想借道一程,躲开官府的盘查。谁想离得近了,那船头依照汉地习俗,打出主人名号,旗幡半撤将要委地,还能看出是一个“原”字。
他认识的姓原的人,只有那一个,是以出声试探。
“看来小人的运道十分好,”原绵脸上的笑又多了些,诚恳道,“昨夜知道郡王失踪,我很是焦急。妹妹为我祈祷时,神灵指示水上沿途或许有贵人,我这才决定走了水路。中原有句话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约也就是这样了。”
他正说着,陆续进来几个穿着华美衣裳、挂着宝石彩链的美貌少年少女来为客人送上食物和美酒。一时间,若不是舟船尚在风波中,几疑是异域仙境。
离他最近的少女殷勤为他斟酒。
容虞没有理会往他身边凑的异族少年少女,只端坐抬眸:“我知道搭乘需船资,你那日说要买我的马,现在我已无马,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能让尊客看上眼?”
方玠说得没错,能在西北交战之际来到大胤境内,这个原绵又何止是普通的行商?
他一失踪,并州驿站怕早被官府暗中所控,水路上亦有眼线,这位异国行商还能乘着嵌了龙骨的坚船跑出来,若说背后没有大人物,容虞不信。
原绵见他从容不迫,暗自先叹了果真是中原人物,仪容端雅,抬手让那些送酒的美貌男女下去,这才启口道:“不瞒郡王说,先前小人不知道您的身份,于是跟您提了交易马匹的事。”
“后来大错已铸成,我是后悔不已。幸好您得神灵眷顾,毫发无恙,我才敢来见您,继续和您谈交易。”
他的神情颇为懊恼,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自容虞见他以来,这位行商一直是入乡随俗的胤族举止。中原讲究冠正衣端,他下意识地去抓自己的绻发,看来是苦恼至极。
容虞闻言冷然道:“昨日我在集市中遇见惊马践踏,难不成是你做的?你的汉名叫原绵,自称尔绵氏,本名又该唤作什么?”
宛氏国起源于尔绵氏部落,“尔绵”在西域语里的意思,指的是原野。
来往中原之地的宛氏商人多自称“尔绵氏”,那日容虞听他介绍,也未往旁处多想。
如今他既然和自己遇刺一事牵连到了一起,胆敢做这些事的会是何等人,只有那一个答案了。
“小人宛氏王族,本名如果译作中原文的话,是叫尔绵远。”
尔绵远慎重地抬袖弯腰,给容虞行了一个西域礼节,
他是一副异族相貌,穿的大胤服饰,再行故乡礼颇为不伦不类。
尔绵远苦着脸道:“当日是我过错。小人有驭马之能,凭借这点手艺,得到了胤国的魏言大人赏识,只要我能源源不断为他提供西域的宝石、香料,还有千里好马,他就在我行商路上给予庇佑。那天我看到郡王的马品相不凡,这才动了贪婪之心。”
容虞不置可否,一双黑白分明眼眸冷静平和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行商最讲究和气生财,况且在胤朝之界,商人地位低下,来自异族还能做得风生水起的大商贾都是人精。纵然有贪心,绝不会贸然出手沾染人命。
他说的话,容虞并不相信。
尔绵远见他眼神清明凛然,不惧不怒,也没有软化的迹象,方才更无多余神色分给周遭的美人和美酒,忧愁叹了一声,自斟了一杯酒压下心中苦闷。
这才顿了顿,又道:“不敢欺瞒郡王,郡王那匹黑马有些来历——您也知道,胤国严禁马匹的通商,不得把马匹售卖给外族人,但据我查探得到的消息,这哪里管得住边境那些大人呢?他们把胤国上好的储备战马销往北方,换取大量的黄金,充实到自己的钱囊中。”
战马走私确有其事,甚至惊动了洛京朝堂。方玠即对容虞说过,他查到了回雁原马场有一条走私渠道,找到了胡荣和燎国往来的铁证。
没想到魏言坐镇的并州在回雁原以南,也能插足到这些事中。
但是尔绵远所说的话,真的能完全相信么?
容虞低头看向桌上的酒,那是西域敬献给客人的奶酒,澄白如酥,足见诚意:“尔绵王子熟知大胤通商律法,总该知道,走私战马者枭首,无论是本国人还是异国人——你帮魏言做下的、所担的事,总不至于是这等死罪吧?”
“小人自然不敢,”尔绵远长长叹了口气,继续道,“北境的几位大人将战马卖往他国,如果没有战事,倒是可以慢慢补足数量。可是万一呢,万一边城燃了烽火,遇到朝廷紧急征用,不免有临时难以凑足的时候——今岁魏大人要我运送一批西域马匹到胤朝,我先前不知道何意,后来留了几分心,才知道小人的商路,原来是在此。”
“魏大人指使小人,将西域外形漂亮但品性一般的马匹低价买来,他们自有人对接收用。这些在商贸上再寻常不过,我原来没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我私下里得知了一些消息,这些马匹并不对民间售卖,而是在朝廷征用战马的时候,他们将这批西域马充作民间之马,抬高价钱销往北方那些大人手中。”
今年因为与月乌国的战事,朝廷确实从云中郡紧急征召了一批战马送往前线。
“所以你那天见到的,我的小黑马,”容虞只觉脑中有根弦猛然一跳,“就是从中而来的?”
国朝储备战马之策,主要为的是抵御来自北方的骑兵。如今被这些蛀虫们左右手倒腾,将上好的战马销往燎国,再从西域买来外形神骏但品性不佳的劣马,用以充数。使得大胤为敌国养马,这和割肉饲虎有何区别?
尔绵远常年行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哪些事是可以碰的。
胤朝通商律法,将战马销往外族是死罪,但是不限制外族马的流入。
从明面上来说,他将西域马销往大胤,不但无罪,反而当赏。
可谁知道运进大胤境内的西域马匹,竟然会是这等用途?
容虞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尔绵远能跟自己说这些,必当有所求。
比如现在,若战马倒卖的事情一发,连魏言也自顾不暇,哪还能护得住尔绵远的商路呢?
“郡王明察,”尔绵远叹道,他仿佛将半世的愁绪都叹完了,“郡王的小黑马,确实是我西域的品种。宛氏往西南,还有许多种族聚居。他们那儿水草丰美,日照也充足,养出来的马,毛发最是好看,但不耐寒,不能在胤国的北境当战马使用。”
胤朝的保马之法,战马等同于军器。
朝廷征召后,战马一旦入军营,若非重伤或者老迈,是不能再入民间的。
“我见了郡王之后,本想将这匹马买走,但郡王不肯卖马。告知魏家人后,他们又生怕事情泄露,便要利用我驭马的本事,找了一些马匹惊扰,想要……”
容虞蹙起了眉。
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依照尔绵远所说,魏言教人将西域马高价卖给卫朋,是今秋一单的生意。
那这匹小黑马怎么会流入民间,辗转又送到了他的手上呢?
魏言贩马是将西域马充作民间之马,这只是明面说辞。可真正的相马好手,比如纵横北境江湖多年的胡荣,在养马上是天才,没道理看不出来。
即使一时没有看出来西域马的品种,他们又怎会不知道,临时凑买的马比起大胤北境特地养的战马来说,终归是劣等马。不赶紧送往军中交接,怎么会让这些马流往民间呢?
有两种可能,一则,军中也有人行倒卖之事。
容虞先将此念头否决了下去。
虽说再好的政策也是需要人去施为的,只要经历人手,就有漏洞可钻。
可西北战事的主力军仍旧是方庭麾下,根据他两世对方庭的了解,此人治军严明,军纪严整。在他的手下,不可能出现这等倒卖军中战马之事。
那么就只剩第二种可能了。
他的这匹小黑马,是有人刻意通过粮商送往他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