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在卧虎山立寨,收留的都是在山下没了活路的人。金银有什么让人看重的,能温饱已经不容易了。”
他随口说道,因话语沉重,气氛也稍稍沉滞了片刻。
“你要买命,我们也是求活路。”
方玠在掂量这句话的分量,却是先轻叹了一声:“大当家的,若我所料没错的话,我走不出你的寨子,你和你满寨的兄弟们,一样也走不出这个寨子。”
“我知道,草莽间的英雄们为求生计,不免和官府打交道,偶尔也会帮他们做些放不到明面上的事情。可我不过一介之身,而无论卫氏还是魏氏,家奴何止千人?让我无声无息消失的方法有多种,却为何我从云中到并州,不见世家出手相阻,反而他们要请你来做这笔生意呢?”
“因为你和寨子里的人,是最好的替罪羊。”
匪首看着这个黑带覆眼,丝毫不惧,从容侃侃而谈的年轻人,目中神色渐凝。
“若我是与你结识那人,”方玠道,“我能想到的最简单办法,就是借你的刀杀人,然后顺理成章将罪责推到你的头上,再剿匪封口,一举多得。”
匪首将腰系的长刀抽出,沉声道:“拿我满寨性命相抵,你当真值这桩买卖?”
“我原以为这次要捉的人只是一个富商公子哥儿——你这般诡诈狡辩,到底是什么人?”
方玠听着耳畔刀声,端着陶碗的手依旧很定,他将之举起,是一个敬酒的动作:“我乃楚州方氏,方庭第三子,方玠。因手中卫氏的罪证遭人追杀,若买卖谈成,我当尽我所能,尽方氏所能,绝不问罪于无辜之人。”
“事成,诸位家小我会遣人安置妥当,而道上的好汉,若刀下无冤魂,何不就此离了绿林,堂堂正正在战场上搏出功名,才不辜负了这一腔热血和一身的本领?”
他开出的价码很足,方庭的名声在北境也足够响亮,匪首迟疑片刻,继而深重长叹:“官府要杀的,居然是方庭大将军的儿子。你死在我刀下,我姓曲的这辈子也值了。我敬佩你们方氏儿郎,也对你的提议很是动心,可惜,有些事情不是能放在秤上买卖的。”
他怆然一笑道:“那人曾对我有恩,忘义负恩,又岂堪为人?”
方玠道:“什么样的恩,能抵得过你满寨性命呢?”
匪首没有回答,沉重脚步声响起,他已是抬足跨离了门槛,向外间渐升的天光处行去。
“既然如此,看来往前是阮途已穷了。”方玠低低轻笑了一声,手中酒碗优雅放下,他抬手拂去眼前的系带,一双恍似琉璃色的眼眸,眼中神色不似懵懂少年该有的。
粗砺酒坛在侧,他也不嫌弃,自顾自地又斟满了一碗,望向匪首离去的方向,最后问了一句。
“大当家的姓曲,可也是楚州人氏?”
匪首回头,这人浓黑眉目,虽然生得粗豪,观其行容却不像有勇无谋的凶悍山匪,反而有几分英气。
见方玠既知前路死路,依然毫无惧色游刃有余,惊异之余先高看了几分:“好说,好说,我姓曲,单名一个勇字,可我不是楚州人,只因我的娘亲姓曲,也就从了她的姓。”
这里是处山间茅屋,茅檐低小,只似普通的北地民居。
方玠端起酒碗,笑道:“重恩重义,曲君也是可相交之人。当浮一大白。若非此情此景,定要与君不醉不归。”
*
日色上涌,容虞来到了河道畔的一处渡口。
他将风帽压低了些,望之似是风尘仆仆的赶路人。
他和方玠登岸的这处河岸水势平缓,附近开有摆渡的渡口。到了冬日,水位下降,再加上时有结冰,回雁河的水运不算繁忙,但晴日依然有二三行人选择走水路。
一道回雁河隔开了云中郡与并州府。
两地官府若非联手,单论一方的势力还不足以封锁整条河道的水域。
不知道那伙匪徒有没有和幕后人搭上消息,没收到确切消息的话,现在王府和官衙之人定还在各处找寻自己,凭借快马和人数优势,怕是很快要搜到这处地方来。
若真是官府之人所为,他还不能和这些人迎头撞上。
何况水路要比步程快上许多,这也是容虞决定择水路北上的原因。
他到渡口的时候,那里停有一艘乌篷小船。
摆渡的老者十指黝黑粗糙,一看就是两岸的农家,在农闲时开船捕鱼,间或接些摆渡的生意。
容虞藏身在芦苇丛中观察了会儿,这才走上前。
他的说辞是幼年读书,后来父亲逝世家道中落,无奈之下跟着族中的商人跑跑生意,赚些养家糊口的钱。没想到第一次出远门就被同行之人忌恨,将身无分文的他赶了出来。
只求丈人将他捎到并州驿附近,那里有他一个相识的朋友,可以接济他。
他留下了一支没有纹样的素银簪做谢礼。
农家人热心,摆渡的老者同意载着他逆流西上,走上几十里回雁河水路。
曙色渐开,雾色未散,水面一片茫茫。
这时节天寒地冻,怕沿路有结冰,走水路之人寥寥。乌篷船行了一会儿,所望之处不过是二三渔船或渡船。
容虞掩身在船舱里,留心着外间动静。
忽而,隔着小窗的空隙,一道黑影骤然入眼。
容虞定睛去看,却见远远另一侧有艘偌大的木兰舟从上游顺水而下。
他随口问道:“老人家,你可知道那是哪家的船?”
“客官许是没见过这时节走货船的,”摆渡的老者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显然是见得多了,“河水是快要结冰了,不过有些客商急着运送货物,甘愿风险走水路。讨生活,难喽!”
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容虞抚摸一下发上的“柳绵”,审慎盯着那艘木兰船的动向。
这时节,不是走水运的合适天气。商人们行路有忌讳,不是十分紧急之事也不会出船。
两船隔着老远打了个照面,那边没有把河道穿梭的小舟放在眼里,好似真忙着送货,一路无事顺着水道往东行去。
还没等容虞把目光收回来,却听见前面有渔翁的声音远远喝来:“老白头,前面有巨鲨,你可不要再向前走了。”
舟客谢过一声,复又咕哝道:“河道都快要结冰了,哪里还有银钱捞呢?”
容虞听不懂他们的暗语,但见老舟客划桨的速度不自觉慢了下来,隔帘询问道:“老人家,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老舟客叹口气道:“那老伙计是在提醒咱们呢,前面有巨鲨,往前的路得仔细些。”
区区一条回雁河上,怎么会有噬人的鲨鱼?
容虞很快明白过来:“是盗匪?还是……官衙?”
自古苛政猛于虎,北境又情势复杂。
果然,那老舟客忿忿不平:“可不正是那姓魏的官府?田税交了,口赋交了,每年的收成要孝敬。连捞个鱼,都要十之去一,给他们交渔税。摆个舟,遇到他们的船了,都要先过去交舟马钱。”
洛京上到天子眼前的中书省,下到负责赋税的户部司,并未制定这些名目繁杂的苛捐杂税。
容虞叹息,在百姓的眼里,吏就是天。
世家压在北境黎民的头上,没有百姓在意远在洛京的嘉应帝到底有没有收渔税和舟马钱,在他们眼里,世家的态度就是皇帝的态度。
如是下去,动摇的是整个胤朝的根基。
他又问道:“老人家,这河面何其宽阔,小舟不起眼,绕开那些人的船走,此法可行么?”
老舟客叹道:“咱们平头百姓的,怎么敢得罪戴官帽的人呢?”
“只怪今天运道不好,”舟客喃喃着,“也是奇怪,这个时节他们的船怎么会出来呢?这些遍身穿罗穿绮的,最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
那自然是为他而来的了。
容虞明白了,他们不需封锁整个水域,只要长久积威打出,就会让人寸步难行。
他先自叹了一口气,抬手撩开竹帘望了望放缓了划桨的老人家,到底不愿意连累好心渡他的舟客。
余光里,方才的木兰舟也由近去远,眼看就要交错而过。
“老人家,烦请您走得离那船近一些。我好像看到了朋友,可托他捎我一程。”
舟客对官差有几分天生的惧怕,还在犹豫不决,听他如此说,当即长桨一点,倾了角度,偏行惯用的航道,直冲着那边行去。
小舟灵活地在风波里穿梭,不多时近了前。
之前及近一眼,容虞对舟中人的身份已经有所猜测。
木兰船巨,小舟在余波里颠簸不已。
“舟家可是千金买马的故人?江湖之上又萍水相逢,共行一程如何?”容虞再不迟疑抬步出了舱门,在船首扬声道。
东行的货船宽阔高大,甲板果然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来。
他居高临下,见了容虞先是惊喜,继而态度谦卑:“竟然是您!我路途不熟,还请客人指以前路。为了感谢,我愿意搭载客人到想去的地方,您看怎么样?”
容虞听着来人纯熟的大胤官话:“有幸,是故人。”
那人皮肤白皙到刺目,远远看上去宛如一捧雪,虽穿着大胤的装束,兜帽里露出来一缕绻发,分明是那日想来买他马的异族行商,自称是来自宛氏国的原绵。
作者有话要说:田税(土地税)、口赋(人头税)、加上徭役,是古代常见的税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