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北地五郡之地,提及“马”,再提及“荣”,精明的商人皆会不约而同想起有关那一个人立家的传言。
事情发生在并州的地盘上,魏言沉沉盯着呈上来的物证,不发一言。
官场上都是自恃聪明的人,众人识相地保持了缄默。片刻,那立县的知县程儒战战兢兢地站出来,启口道:“大人,此地往北有回雁原马场,那马场场主,江湖诨号正是荣啊。”
他很清楚,上位者不能开口,需要有人替他说出想要表达的话。
自己根基浅,指望着奉承上司以求仕途前景,事情又发生在他的辖地,是那个最适合说话的人。
果然,魏言沉吟道:“既然涉及别郡,此事我当向陛下禀报。程儒,你另分出一队巡检来,查查最近有没有可疑人等出现的踪迹。”
现在物证将最大的嫌疑指向了横跨两郡的回雁原马场。
魏言又问过了搜寻之事,不忘让文书吏拟好了公函,快马向上报去。
一是涉及了别郡之事,他无权处理。
二是这个小儿事关天心,天子会怎么想?你并州府治理不好一方,由着盗贼侵害宗室,冲撞朕的亲侄子,下一步呢,是不是要让贼寇冲入京师,行弑君之事?
眼见不能轻易了结,有王府之人虎视眈眈地看着,地方上也不能把事情压下去。
但现在既然牵涉到了别郡,非一州一府之事,自己身上的压力瞬间减轻了许多。反正帝王之怒大家一起担着,还不赶紧先奏明经过,推卸责任?
何况年底地方官员考核又近,值此关头,与其让别家把事情闹到天子面前,还不如自己及早上禀,能让皇帝听得进去几分,也算占了先手,分明对己方有利。
在大胤官场上摸爬打滚的皆是心思活泛之辈,各人心思暗暗浮动。
陈松看过世事的一双眼,怎么会不知道这点小九九?
还好是自己来了,知道推诿扯皮之事少不了,又指望着官府帮忙找人,能暂时忍下这口气。
若是夏初在此,怕是要直接啐到这群人的脸上去。
*
寥寥晓星渐落,沉沉夜色逐渐淡去。
在这野外凄冷地,容虞重又做回了前世的梦。
这次却不是景靖五年冬的飞雪天。
浅淡粉瓣落衣簌簌,竟是一个桃花烟雨空濛的春日。容虞在梦中恍然记起,这应是景靖元年的暮春,那年新帝继位,多开了一场恩科,于春末赐新晋的进士们闻喜宴。
恩科大多是荫官的补充,也就是为公侯高官的子孙们专设的考试。
登科的几乎都是官宦子弟,皇帝无内眷也不需要避讳,设宴地点就定在了宫内映红苑。
容虞带着今世的眼睛,漠然观着这一场繁华热闹。楚王与新帝俱在,那些心思活泛的学生们也知道该去讨好谁,宴席开始,方玠手中的杯盏自始至终没放下来过。
只是他不喝,有人敬酒,也仅略略抬杯,从容颔首。
宴至中途,新帝与楚王先离了席,由着这些读书儿郎不受拘束地吟诗作赋,依照以往惯例,这些诗赋会被编成集子,取个春风册之类的雅名,在帝都学场中传扬。
宴席外是暮春盛开的灼灼桃花林,定在此处也有取吉利兆头的意思。
那年桃花开得晚,却尤其绚烂,百年宫苑内的古树飞花更堪称奇景一绝。连容虞也不由得起了惜景的心思,唤停了步辇,仅带了两个宫人,沿着林中小路回去。
孰料转过山石小景,人影霍然入眼帘,他看到了桃花小径上的方玠。
楚王身上着的是大胤绛纱官袍,他正堪堪侧过几步,避开了一个往他怀中跌倒的学子,任由那少年狼狈跌倒在地上,眼中含泪哽咽着:“王爷……”
方玠从容地掸了袍袖,冷声道:“自重,莫折毁了前程。”
少年手中握着一支折下的桃花,张目看着他,急急辩解:“学生非为前程。”
方玠断无怜花心思,他只抽出腰侧佩剑,倏然寒光一闪,那少年短促惊呼了一声,瘫软在地上。
剑尖却是挑起了他手中那枝桃花,灼灼夭桃高高飞起,怆然跌入高树如云的桃花海里去。
“这禁苑之物,一枝一花皆属陛下所有,莫要轻易攀折,也莫要行逾矩之事,踏错一步的后果不是你能承担的,可听明白了?”
少年白着脸,知道是冲动行事了,可少年人的热忱不冲动哪里能道出口?索性将心中话一并相诉,试图挣扎求得转圜:“我非为仕途来见王爷,实因仰慕您多年,为求一面苦学至今,今日才得机会近前,只求您给个侍奉的机会。”
方玠冷漠道:“我对你并无那般念头。”
容虞立在太湖石后,那枝桃花穿过高树,好巧不巧地,不偏不倚落在他的脚下。
他有心避开这尴尬的场景,可那边一时无言,只有少年低低的啜泣声,他唯恐一动惹了两人注意,只得默然停在原地。
两个宫人亦是无措,鹌鹑般缩着不敢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那低泣声已经消失。容虞站得腿都快麻了,悄然一叹,低头动作极轻地抚着膝盖,正预备离开,抬头却见方玠恰到了他面前,绛袍玉面,不辨眉眼间神情。
容虞骇得足下一滑,心头沉寂着的什么被骤然发觉般,裂开了缝隙。
方玠不动声色扶住了他:“让陛下见笑了。”
“此子名沈绛,是嘉应二十二年江州推举到国子监的贡生。嘉应二十一年他的父亲江州知州事沈全因治水殉职,先帝特许恩荫。如今恩科折桂还未授官,如何处置,且听陛下吩咐。”
五年前的江州水患百年难遇,沈全领人在堤坝巡视的时候被卷入江流,尸骨茫茫难寻,容虞当年也听过这件事。
他不在意有人对方玠示好,接受与否那是方玠自己的事。
容虞道:“少年慕艾之心常有,朕不怪罪,也就不予惩罚了罢。”
可惜少年有慕艾之心,那人却无惜花之意。
那支桃花方才动作间被他踩到了脚下。容虞悄然退后了一步,只疑踩到的是他自己的命运。
——被推到这个位置上,君臣相对,他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有。
还不如刚才那个能将仰慕之意道出口的少年呢。
今生的容虞在梦里冷然观着前世年少的自己,似尘封的记忆骤然被唤醒。
前世这个时候,我是喜欢着他的,哪怕知道前路如何,尤不肯彻底死心。
如今生死一遭,前尘尽去,往事只剩下残梦,少年赤忱之心燃尽了,灰烬早已冷。
什么也没有剩下——生死与不平之前,一点情意微不足道,不值一哂。
他胸臆中难受非常,有些怅然,又有些啼笑皆非,一番挣扎过后只有尽数放下的轻松。而梦中那个自己浑然不觉,只为踩到了花枝而懊恼,正在吩咐身侧宫人:“唤人将朕的步辇抬来。”
话音刚落,天旋地转。
他蓦然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容虞愕然去看近在咫尺的容颜,对上的是楚王多情又阴郁的桃花眼,盖过了他从前出尘秀彻的气质,几乎使人深陷入浓重的掠夺欲念里。
前世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容虞在一刹那清醒过来。
他骤然睁开眼,入目黑暗微芒,才发觉自己是蜷缩在某个人的怀抱中。还是暂时栖身的山洞,只是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
梦中的惊骇恓惶还萦绕在心头,一点温度停留在唇上,是方玠抬指轻压了他的唇。
容虞定睛沉默看去,方玠垂头正看着他,手指维持着噤声的姿势。
——世事又将他们缠绕到了一起。
火光跳跃着,将缭绕的亮光丝丝缕缕投到了他们栖身的角落。
忽明忽暗间,方玠的眼睛微微垂着,暗色里眉目依然带着三分无辜色,还是少年纯良模样。
容虞的心缓缓定了下去。
他们正躲在山洞逼仄的里处,这里恰有个一人多深的凹陷,四壁又多是枯枝藤蔓宛转覆盖,遮掩住了身形,天色还未明,是以外间来者一时没发现这里还藏有人。
风拂过岩穴,穿过细细小小的各色岩洞,听之如闻鬼哭。
这是长夜将尽,一天中最昏暗的时候,
却听一人嚷道:“老大让咱兄弟们找肥羊,肥羊会在这鸟不拉屎的山洞里?”
另一个稍微文气细弱些的声音说道:“你先别着急,哪怕遮盖过了,可这里有生火的灰烬,他们昨夜应该在这里待过。”
先前那人显然脾气急躁:“这点火灰早就冷了,他们估摸着后半夜就走了。嘿,让我们大冷天的沿河找人,说什么情况紧急以防万一,还有什么以逸待劳守株待兔,兔子没捞到,兄弟们要冻出一身疮来!”
容虞不意追击之人来得如此之快,估摸着追他们的人应该不少,可能撒成了二三人的小队沿河搜寻——现在只听到了这两个人的声音。
方玠应是发现了情况,浇灭了火,来不及撤出,情急之下带着他躲到了隐蔽处。
作者有话要说:容虞:(肯定)这辈子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方玠:(不动声色)(没有机会也要制造机会接近心上人)真的吗?
这周轮空了,所以是隔日更,求个收藏,感谢支持呀!
感谢在2023-12-07 19:11:43~2023-12-14 20:25: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法外狂徒张三、白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