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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两世得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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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梦醒来已是前世。

心头尚余痛楚,容虞却惊觉游魂回到了自己十七岁的身体里。

此时他还是偏安一隅的云中郡王,在远离天子明堂的北境细数年岁,日子过得倦然平稳,不曾入居洛京,不曾被迎上九五尊位。

细如流水的月日,久别重逢的故人,慢慢安抚着他的伤痛。

连“上林繁花”带来的剧痛也模糊得恍如隔世,但时不时深夜袭来的噩梦,依然提醒着容虞前世的经历不是幻觉,他或许还要重走一次那遍地荆棘的路途。

人生痛事十之八九,为帝为傀儡时困,其余亦是多苦。

嘉应二十一年,他的堂兄、也是嘉应帝唯一的嫡子——皇长子容晞行冠礼,入东宫。少年太子英才明耀,对着政令难行的朝堂,颇有改制进取之意。

嘉应二十三年,方庭大将军与其长子方麟,并十万胤朝大军战死于北遇关,阻了燎国铁骑。余下家眷却遭通敌叛国罪论处,虽得皇太子全力斡旋,及得平反时也只活下来一个幼子方玠。

也是那一年,皇帝召宗室归洛京,容虞自此长居帝都。

嘉应二十四年,皇太子被废,遭永世幽禁,东宫势力被清洗。

嘉应二十五年,废太子于宗人府甍逝,朝野震动悚然。

天翻地覆之下,如容虞这般游离于帝国顶层权力之外的宗室子,也只是一介渺小的草芥或蝼蚁。

大胤国事动荡,民不聊生,前世种种,他早已在无力的痛苦里沉沦到麻木。今时今日,不作他想,也不愿再搅合进帝都的污水和黄金的牢笼中去。

就这样在封地上继续做他的云中郡王,护佑一方贫瘠土地上的百姓,尽己之力去安抚边地。

倘若哪日江山易了主,新君落下来的是绳索还是屠刀他也全盘接受就是。

容虞心性坚韧,前世饮下“上林繁花”是形势下的不得已,今次既然还能偷生一段岁月,也尽力让自己过得安心无愧些。

他长舒了一口气,被前生梦境一搅,到底是安眠不得了。

静了一会儿,容虞披衣起了身,温言劝慰陈松去休憩,自己则在他手中接过了那盏灯火,散着残留的思绪,提着灯盏慢慢步入廊下。

云中郡偏北,落下的雪要比京城来得深重。

这一夜纷纷扬扬,厚雪可达半尺深,天地间茫茫皆白。郡王府的修葺是依照京中规格来的,经此冬夜,高墙檐角被雪所覆,倏然有了浓重的人力难抵天意之感。

“是一场好大雪,只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今岁西北境月乌国有小规模的侵袭,大胤边境几个州郡流民激增,云中也不例外。饶是郡守着力抚民,仓促起就的茅草土坯房屋怕是难以禁受彻骨的冬寒。

容虞想着这些忧事,到底是不忍袖手,可郡王府出面亦是不妥,还得托个信重之人去经手赈灾救济之事,他慢慢思忖着。

陈松追了过来,知道他性子执拗,也未相劝,只默默在容虞的肩头加上了厚髦。

今岁是嘉应二十年,这具身体还是个不到弱冠之龄的少年。

可不知道是否心境的苍老影响到了身体,北风呼啸而过,容虞只觉一阵寒入肺腑,掩唇呛咳了几声,他不愿让亲近之人担忧,提灯回身,待要随着陈松回去。

一侧身,雪地的一道红蓦然灼伤了他的视线。

陈松只听到郡王失声低语了一句不知是“雪”还是“血”,他大惊之下,见容虞似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又迟疑着上前,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才发现那里竟然倒着一个人。

陈松向来刃不离身,年老的忠仆骤然抽出了怀刃。

却哪里知道,文弱温雅的郡王反应比他更快。

在看清那道被雪半掩深红色的时候,容虞即退步反手抽出了方才束发的银簪,眼中淬起的怒火夹杂着不可名状的恐惧,被压抑到黯淡不清。

略一迟疑,他又断然持着簪向前趟雪而去。

在陈松看来,他顿失了往日的优雅从容,惊惶得如一只受伤的鸟。

踉跄半跪在雪地里,容虞持簪的手在剧烈颤抖。

——两世明灭,他到死都不会认错这个人!

那样的骨骼轮廓,沉睡时是容姿秀彻,纯然无害,可只有他知道,那人素来漫不经心袖着的手里,沾染过多少人的血,而他血洗朝堂时依旧是无辜带着笑的。

方玠,方雪徵!

玠为玉石之贵,雪者至白,徵音清越。有着这样名字的人合该是煌煌君子,谁曾想……谁曾想满门忠骨的方家竟然出了一个搅弄朝纲的乱臣贼子!

他以为重生以来,自己远离帝都,早忘却了那道阴影,和他从此再不相干——可眼前忽然出现的人,忽就唤醒了前世最深重的不安和苦痛,让惶恐无所遁形。

方才挣扎的噩梦骤然又至眼前。

容虞沉默地张着眼睛看他,唯恐阖眼再睁开,发觉重生只是幻梦,自己依然活在方玠亲手铸就的黄金笼里。

前世的宿仇纠葛之人正蜷在雪地里,无知无觉,仿若死了般。

死?

容虞冷静了一瞬,持握的银簪依然不偏不倚对准了他的心口。

眼前少年安静如死,黑得惊心的发凌乱地覆在额前,又沾染了结冰的薄雪。这一簪下去,当是雪融玉碎,前尘纠葛尽去。

耳畔落雪声淡成极不真切的模糊喧嚷,眼前好似只有这一个人,一段因果。

容虞漠然披了满身乱絮般的落雪,腾出一只手慢慢去试探他的鼻息。出现在他庭院阶下这人,半侧着卧在深雪里,裹着一件玄色的衣袍,早被血洇染成了暗红色。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昏迷着的人还有一口气在。

陈松原已抽出了匕首,可看着自家郡王少见的失控神色,又疑惑着打量了那不速之客,低声提醒道:“郡王,这是方……”

容虞低笑了一声,无端苍凉之意:“我省得的。国朝上下,谁不识得方家三郎方雪徵呢?”

纷杂心绪藤蔓般蜿蜒。方玠是镇北大将军方庭幼子,已故的方皇后内侄,与皇长子殿下是表亲。幼年时因为方皇后之故长居宫闱,经常被嘉应帝抱在膝上玩耍。

嘉应帝有五子,天家父子不如寻常百姓家亲近,他似乎将对后辈的宠爱毫无顾忌地投到了方玠身上。

动辄就是“吾家三郎长成后如何如何”,使得方玠小小年纪,就名动朝堂。

很多人猜测着,他是嘉应帝给未来储君留下的肱股之臣,会长成镇守北境的绝世利剑。

连容虞都这样想过——在他还未见识局势的诡谲与人心的险恶之前。

陈松见郡王有些怔忡,低声委婉又道:“郡王,方家小公子出现在这里,怕是有些不寻常……天寒地冻,再这样下去……”

再这样下去,不死也得凉透了,而方玠死在这里,对云中郡王府来说,无疑是洗不清的嫌疑。

他话音未落,却见容虞似蓦然被惊醒,手中银簪迅然往下斜刺!

“郡王——”

陈松被唬了一跳,未及相阻,又见容虞被冻得青白的手颤抖着停下了。少年郡王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倒地的那人——

就在他不管不顾刺下去的时候,竟看到蒙了雪的眼睫动了一动。

饶是受了如此重的伤,方玠似乎还是本能察觉到危险的气息,艰难睁开了眼睛。

两人乍然眉目相对,容虞只觉连呼吸都滞了。

方玠眼中光彩未聚,仿佛只是属于生死间的直觉,下意识地在死前挣扎——但那双眼睛睁开之时,他整个人似从冰封中苏醒,覆了一层浅雪的眉目瞬间生动起来。

容虞的簪尖就停在他的心口,可他身覆的冰雪,凝结的血色,看起来都要比细弱的银色簪尖可怖得多,如巨大的伤口堪以吞噬一切。

“叮”的一声,银簪脱手而落。

容虞冷冷地盯着他,随即启口:“刀来。”

陈松虽然不解但不曾犹疑,转手将抽出的锋利匕首呈上。

而方玠也似有了几分意识,他那双明澈温润到了纯粹的琉璃色眼眸无辜地看过来,静静地未发一言,仿佛对于即将刀斧加身的命运恍然无觉。

陈松只来得及在心底叹息一声,果然是传闻中倾城绝色方皇后的内侄,方家的小公子生了一副纯然无辜秀彻出尘的好样貌。

可是论及公事亦或私怨,不知道郡王在何时何处与他结下了如此深仇?

得好好想想怎么处理收尾才是。

容虞双手紧紧持握着短刃,在他冷静到了决然的目光里,方玠并未现出惊惶或者是软弱的神色,反而对他极轻淡地笑了一笑,那双眼眸重又无力阖上。

……太像,太像了。

容虞终于持握不住匕首,脱力俯跪在雪地里,溺了的鱼般大口喘着气——他悲哀地想着,命运再度呼啸而来沉溺了他,却又留给他一线挣扎的生机。

前世没有人知道,与少年方玠的初见,让他记挂了整整十四年。

而方才那人睁开眼睛的时候,胁迫他的楚王方玠影子已经找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重新回到了少年时的方玠,眉目纯良无辜,带着不沾染一丝红尘的少年气。

是无际阴影中投射于他心头的那一道皎洁月色。

整整照耀了他一十四年。

作者有话要说:容虞:刀来。

方玠:(玩脱了?)(瞬间切换白月光形态)

容虞:……我忍。

依然是情绪稳定·唯有对楚王破大防·容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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