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景靖五年,冬十一月,时大雪,覆白帝都。
禁苑未央宫,殿外雪封朱阶,殿内灯火初燃。
重叠帷幕将盏盏明灯也洇得昏沉。随着猩红锦帘被值守内侍依次恭敬掀起,淬着寒意和雪色的未尽明光也随之照入。
倚靠在座上小憩的皇帝骤然被惊醒,倦意刹那间消弭。
容虞缓缓动了动眼睫,待看清来人后,神色未动:“几时了?”
近身的内侍觑着来人神色,压低了声音躬身:“回陛下,酉时二刻了。”
容虞支颐的手轻放下,在紫檀椅座上直起了身,缓缓道:“楚卿来得不巧——宫门日落时分即要落钥,外臣进内宫却是于理不合。若有朝事,明日再禀罢。”
皇帝是明面上的,而胤朝实际的摄政者姓方,名玠,封楚王。
仿佛是在刻意彰显着他出身楚地的来历,或者是为了尊重的敬称,皇帝极少唤他的姓氏,从来都是以“楚卿”称之,也不知是疏远还是亲昵。
容虞说得冷静,神情较以往看不出端倪。
他深澈色眼眸中映出踏着暮雪来此的那人形容——方玠出身将门,十年前是大胤出了名的少年英才,连先帝嘉应帝都夸赞过他的骑射,赞叹“吾家三郎可凭弓马封侯”。
可惜那都是从前了,将近而立的楚王方玠,作白衣袍白狐裘的贵公子装扮,脸白若新雪,少见血色,很有几分为国事操劳过度的病弱之态。
但哪怕是这样的一介看似文弱之士,手里握着的是可上至公卿王侯的生杀大权。
容虞不敢等闲视之,自己纵然坐在帝位上,心里却再清楚不过,景靖帝容虞也只是个旁人手心的傀儡罢了。
莫说不待通禀就闯入皇帝的未央宫,哪怕下一刻那人唤来毒酒白绫,自己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方玠不走,他也只能苦笑一声,静静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白衣狐裘的青年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优雅地俯下身来,好奇问道:“听说陛下今日给禁军十三卫的统领皆赏了锦带,是也不是?”
容虞轻蹙起眉,似是有些困惑他为何提起这些事,片刻思忖答道:“他们伺候得好,正巧尚衣局新做的锦带多了,朕一时用不完,随手赏了下去。”
年节之时,皇帝给宫廷诸人赏赐用物,在哪朝几乎都是惯例,见怪不怪的事情。
方玠闻言笑了:“那臣也找陛下讨个赏。”
他生得容姿秀彻,仪态风雅,一双清凌凌似垂微勾的桃花眼,哪怕在嘉应朝的方氏覆门之祸里损毁了康健,柔和扬起眉眼笑起来时,依然是容华动京都的韶年儿郎。
容虞却觉一瞬间冷汗渗了出来,浸透重衣。
他猝然明白过来方玠到底在怀疑什么。
要到今天了么?
他于心底自问:这狼子野心之人,终于按捺不住、要亮出獠牙了么?
傀儡高座之人,沾染兵刃权柄是大忌,何况又是锦带这类会让人联想的物事?愈是高位的人愈是疑心深重,他此番发难,也是在情理之中。
只是……容虞暗自叹息了一声,自登位之日起就能料想到的结局。他已成炭火之上的弃子,哪怕不闻不问,乖顺做个手心傀儡,又焉能在朝局里保全自身?
年少的皇帝端然而坐,脊背挺直,神色并无多少畏惧之意。
容虞接道:“赐给楚卿的礼物,朕自然也是备好了的。只待择吉日良辰,于百官面前亲自予卿,才堪以表示对卿的倚重,也足以表明你我君臣深谊。”
他抬手,唤宫人呈奉上早已准备好的玉带来。
天子赐近臣多是锦带革带,用玉带作赏,足够隆重,也是僭越了——当年嘉应帝在猎场赐过孝慈太子玉带,以示嘉奖安抚,往后几乎是默认此物只能经由天子赐储君。
虽说孝慈太子最终不得天子欢心,遭幽禁而死,那都是后话了。
宫人战战兢兢捧着锦盒近前,而俯身的青年却是悠然抬手相止,桃花眼只似笑非笑地看向容虞,薄有剑茧的修长手指往下,勾住了少年帝王的衣带一角。
“臣看着,陛下身束的这条衣带就不错。不知臣是否有幸得陛下的解衣相赠?”
他漫不经心,又略带恶意地轻轻一扯,力道直拽得容虞倾向前去,他在猝不及防之下受此袭击,踉跄着差点跌倒,堪堪撞在眼前人的怀里才借力站直了身体。
容虞饶是心性再冷静坚定,也气得眼梢微红:“方雪徵,你放肆!”
雪徵是方玠的字,自他大权独揽、万人之上之后,就很少有人这样称呼他了。
小皇帝眼底一闪而逝的惊惶没能瞒过他的眼睛,国朝的异姓楚王、兵马大将军很君子地对他清浅一笑:“陛下放心,臣只不过是思求君恩,想要得陛下青眼相待罢了。”
容虞眼角皆是薄怒与难堪的绯红,隐隐激出了几分泪光。
他生长皇族,自幼承的教导是言行端然,鲜少有失态的时候。怔忡间,随身的衣带被方玠挑走,衣衫簌簌零乱。少年下意识地以指纠紧衣襟,神情委屈而不甘。
方玠随即知礼地后退一步,由衷谢了句:“臣谢陛下赏赐。”
满殿内侍跪地伏首不敢言,直到披着狐裘的青年迤迤然地离开,又在殿门前回首,似恍然想起了什么,冷声道:“陛下的衣带宽了也未得换,足见未央殿诸内侍伺候不得力,来人,拖出去,都斩了吧。”
一瞬死寂过后,兵戈甲胄声起。
一声凄厉惨叫骤然响起,满殿尽是压抑不住的恐惧嚎哭之声。
禁军卫士鱼贯而入,提起瘫倒的众人往外拖,许是顾及着在皇帝御前,倒未打算直接让他去看刀起头落的血腥,但濒死前恐惧的哀嚎惨状,还是让他悚然不已。
锦盘跌落,容虞早已备好的、堪称示好的玉带,方玠并未取走。
此刻也无内侍过来收整,莹润白玉散落在地上,幽幽浅光。
容虞垂头看着凌乱在脚下的玉带,心中茫然大骇,终是骤然起了身,向着他履足消失处的暮色天光外追了过去。
禁卫无人敢拦皇帝,默契低头退后,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
今日隆隆阴雪,黯淡天光还没朱阶白雪折射的光刺眼,他来不及束好衣带,跌跌撞撞追至殿门,急急唤着去人:“楚卿……不,楚王,且等等。”
殿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皇帝衣衫单薄还未觉冷。及到殿外,满身风雪兜头而下,容虞不觉牙关打颤,溢出的话语夹着不自知的惶恐绝望。
方玠倒是讶然回过了头。
他一步步回转,低身将身上的狐裘除下,覆在了皇帝的肩头,“外面冷。”
也不知是指外间风雪冷,还是暗示波诡云谲的朝堂更是寒凉。
容虞再清楚不过自己的结局,待窥见苗头时心头已无多少波澜,他以几乎失礼的姿势抓住方玠的手腕:“碍着楚王的,只有我一个,我不会让楚王为难。其他都是世道裹挟的苦命人,还请……放过他们。”
方玠颇有些诧异地观他的神情,片刻叹息:“陛下若死了,他们焉能活着?”
“内侍宫娥无人识得文书,我会使太医院呈贡上哑药。”
方玠轻笑,辨不出是嘲讽还是怜悯:“陛下良善若此,怎会投身于帝王家。你难道看不出,你身边那个内侍,有意向我示好么?”
容虞并无多少怨忿之意:“趋利避害,人之本能,何况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禁卫早将宫人们拖到了廊下,在凛冽刀光里,众人饶是惊惧异常,也是鹌鹑般缩着不敢发声。
方玠抬手相止,懒散道:“臣领命,那就依陛下,割了他们的声带便是。”
咽喉声带与颈脉相距何其之近,禁卫们闻言倒不迟疑,行动迅疾,刀刃与血肉摩擦之声几乎在同时起落,随之血花蓬勃而出。
皇帝踏着浸湿的锦鞋惘然立在雪中,左右是修罗血场。而方玠在他眼前。
他笑得堪称温柔。
“陛下肯为他人求生,又岂可轻易妄言自己的生死。”
……
又做前世的噩梦了。
金碧辉煌,华盏明灯外,他清楚地记得那日血是怎么流过朱阶的,黏稠得渗入缝隙,被雪掩了,但终拂不去。
容虞在飞雪深夜里睁开了眼睛,大口喘着气,惘然看向眼前的黑暗。
“噼啪”一声轻响,一簇小小的火光燃了起来,外间守夜的老仆陈松以火石点了油灯,小心地护着火苗,隔帘轻唤道:“郡王?”
容虞平复了心绪,轻声安抚他道:“无妨,做噩梦了。”
这梦太过真实,锥心的痛楚似还未散去。他活在那人手心里,尽职尽责地扮演好一尊矜贵的傀儡,生死与尊严都由不得自己,只待哪日对方玠而言没有留着的价值了,再悄无声息地死去。
楚王方玠啊……
……
雪与血交错,殿外沉默如铁。
残梦的尽头,是方玠淡淡瞥过他被雪浸污的锦鞋,竟是又近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过往的岁月里,容虞见得最多的人是方玠,承蒙他的照顾,不可避免地有所亲近相处,但以臣子之身怀抱君王,此举太过逾越了。
容虞极力克制住自己不去挣扎,那人显然发现了他的抗拒,极轻地一笑。
慢慢步入空寂殿内,暖意渐渐浮上,他听到那人在耳畔叹息般的话语,一触即离。
“陛下,还是活着吧,只要活着……说不定有朝一日,您能亲自手刃了我这逆臣呢。”
话音未落,他捂着心口轻轻呛咳起来。不过是去了裘衣片刻,病弱苍白脸容激出殷红。
容虞蜷缩在座上,身上还裹着他给的白狐裘,茫茫然地看向他从容离去的孤绝背影。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看来,自己对他还有利用的价值,还没到需要死的时候。
青史刀笔如烛,景靖五年年末,在后人不得知晓的阴暗处,帝曾独自受困于禁苑之中。
他枯坐良久,年岁还是波澜不惊地过了下去——
直到次年春,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天。
是夜帝和衣而寝,惊闻未央殿外有刀戈之声。
金盘残雪,春夜转暖。方玠并未来见他,惟有哑声的内侍,沉默着为帝王端来碧玉酒盏,容虞只低低瞧了一眼血也似的酒液,红碧成墨,心中有所了悟。
他认出那内侍正是曾向方玠示好、遭迁怒斩首又被自己救下的那个。
方玠遣这样的一个内侍为自己送毒酒,是在嘲讽他无用的善念和无力的挣扎吗?
他从容整衣敛容,平静道:“楚王可还吩咐过什么话?”
话音刚落,转念一想,容虞自己先无奈一笑,这内侍早已哑了,还能转述什么话来?
他执起那盏碧玉捧着的血色细看,知道这是禁宫里帝王赐予妃嫔近亲常用的秘毒。
五十年前,胤朝义军攻入洛京时,前朝末帝还带着宠妃在上林苑围猎,听闻城陷,于苑中赐妃此酒,后末帝亦自刎而死,是以此毒得了个旖旎的名字叫“上林繁花”。
人世今朝阮途已穷,容虞仰首默然饮尽杯中酒。
不多时,五脏六腑剧痛,有血经由口中涌出,而他的意识分外清醒,勉强支力俯在桌畔,半世光阴和遇见的人似从眼前走马观花而过,最后停在某个身姿如玉的少年身上。
他已痛到说不出话来,以指蘸血,用尽最后的气力,在俯身的桌木上蜿蜒写下绝笔。
“繁华岂主,良辰难予,愧煞平生。”
余光里字句模糊不堪,他尚有胸中块垒未去,怆然大笑,不多时,终是沉沉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了!
方玠:(抽衣带)臣谢陛下赏赐。
容虞:(那是我赏的吗?分明是你抢的!)
容·平时温和冷静·见了楚王每每破大防·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