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皓月冷,容虞负着背上的人蹒跚前行,心头只哭笑不得,三个月前,竟不知他与楚王还能有今日的相依为命。
他们顺着水流漂了数十里,回雁河蜿蜒而入并州东的山地。
河流往下水势放缓,等到艰难游上岸,又湿又冷,方玠已然昏晕了过去。
容虞背负着他四顾落脚处,勉强寻到了河畔的一处岩洞。
将那人安置在地上,借着月光解衣察看了他的伤势。容虞就近摘了止血草药嚼烂权且敷上,又捡了枯木回来生火。
失温良久,再不暖暖恐怕要出岔子。
这方溶洞错落,山洞往里去恰有个拐角,还有不少细小的通风口,一则幽深利于保暖,二则在里处生火,烟雾容易散去,火光也不至于太引人察觉。
山岩嶙峋,往深处还似连着其他溶洞。
只是连接处狭窄,这时也来不及往深处查探,有个能够休憩的地方已经是幸事。
一簇火苗燃了起来,容虞将方玠移得近了些,架起他的湿衣在火边烤。
如是过了良久,方玠才悠悠醒了过来。
他琉璃色的眼眸缓缓睁开,见自己身下垫着枯草,衣衫却被尽数剥落。容虞适时地将烤得暖和的中衣递给他,毫无诚意地道歉:“事急从权,得罪了。”
说罢,他才解开自己身上的湿衣,翻过来烤。
方玠简直看得惊奇,叹道:“郡王金尊玉贵之人,此情此境竟也处之不惊。”
容虞犹自烤着衣衫,还不忘将架上的鱼取下来递给他,听他此言,莞尔道:“幼时我娘教过我不少捕猎和炊火的本领,虽不精通,却还过得去。”
他的母亲出身微寒心性坚韧,做了韩王妃后依然过着家常日子,本着技多不压身的原则,传授了他不少必须的生存技巧。
方玠掂着手中枯枝观那鱼,赞道:“令堂识见非凡。”
“是啊,”容虞大方代母亲受了他的赞誉,“有时我会想,不去承袭父亲的爵位,如母亲那般做个自由自在的乡野之人也挺好。”
可惜,天家恩,从来不是他能坚辞不受的。
方玠看到他眸中一刹那的黯然,迎着焦香串鱼,零落火星,入眼的还有少年白皙瘦削的肩背。冬日衣衫厚重,一时还没有干透。容虞微微蹙眉,目色却坦荡。
方玠失血过多的苍白嘴唇动了动,欲说些什么又止住了。
他很君子地垂下眼去,心头浓黑欲念翻涌。
在恍如隔世的时光里,他尚做着楚王的时候,不是没对这小皇帝动过心思。景靖帝与他见过的那些皇室子孙全然不同,他足够冷静理性,也足够无瑕澄澈。
是聪明人,在权力漩涡里却从来维持着无欲则刚的漠然。
他明明该是柔软的。
那时的方玠想着他曾见过的那个皇族少年,乖巧温和,进退得宜,真把他推到至高权位上至少也该是个守成的贤君,他这么想着,也真这么做了。
在日复一日的君臣相对间,他不可避免地察觉到,小皇帝恨他。
怎么能不恨?自己手握着兵权干政,是实打实的乱臣。但那时方玠不在乎,他亲族俱丧,最敬重的兄长和最交心的好友皆惨死,只要能复亲友之仇,旁的算得了什么?
五年过去,他沾染了满身的血腥与阴暗,依然稳坐楚王的位置。
入眼能见到的白,居然是高位上从来乖顺沉默的傀儡皇帝,冰雪琉璃似透彻的心肝,看待局势时足够理智与无情,偏偏对身边人有着多情与柔软。
他动过不该有的心思,但知道皇帝有心上人之后,此事也就轻轻揭过去了。
他没有多少心力留在儿女情长上,或许可从心之欲,凭借蛮力将之攀折,可毁去一块无瑕之玉,终究不是美事,反而会彻底恶化他与皇帝之间的关系。
纵然有时对着高位上那人,他也想过自己若一意孤行又该如何?
皇帝足够看得清楚局势,懂隐忍懂妥协,他是否会连这些也能隐忍下去?
将近而立之年的楚王,是大胤的执政者,可他也是一个懂得欲望的世俗之人。
偶尔这样想过,只在心底平添烦躁——哪怕皇帝会为他手中的权势妥协,可毕竟又不是仅对着他这个人展露柔软的一面,曲意逢迎,只怕那滋味也是无趣。
他原以为自己在选了他做手心傀儡时,某些事情已成死局。
但依现在来看,一切还皆有可能,不是么?
方三公子出尘容貌上唯有桃花眼藏着洇湿的暗色,被他垂眸遮掩过去。
容虞对此浑然不知,他想念着母亲,又想到梦寐难求的乡野自由身,心头一黯,舒展了懒腰叹道:“林间好过金笼。方三公子,你既是察鱼司之人,可见过诏狱是何等模样?”
方玠轻咬了一口鱼肉,慢慢咀嚼:“郡王问此作甚?”
“我想着,云中郡这番事情,若是天子震怒,”折腾了半夜,容虞也有些困倦了,随手又将荷叶捧着的泉水递给他,低首慢慢拨着火堆,“若我到了洛京不能幸免,提前知道些……”
他说话间是轻噙着笑的,明显是难得的玩笑话,“心里也好过得去。”
方玠却是认真了,他轻声承诺:“不会的,我不会让你那般。”
容虞幽沉沉的眼眸看向他,眼中并无多少笑意,反而是不易察觉的沉痛。
前世的方玠,在诏狱里吃过不少苦头吧?他是将军幼子,是弓马骑射皆不俗的少年儿郎,据说人从诏狱救回来的时候,虚弱到只剩了一口气,添上了沾点冷气就病倒的顽疾。
前世记忆里的楚王,连夏日也不曾穿过轻薄单衣。
方玠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懂他眼中的情绪,缓声道:“你若是说诏狱,我也是知道一点的。宫中最是有杀人不见血的手段,诏狱更甚,听闻那里的行刑手有雕刻的好手,能在人骨上雕花,或能将骨头寸寸碎裂,再待其伤愈。这样即使出来时看上去是好的,人也废了。”
容虞不由自主轻打了一个冷颤。
方玠遂柔声道:“可是骇到你了么?”
容虞摇摇头,心头酸涩泛上,连带着那点困倦之意,头沉沉地闷痛。他勉强笑了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若真有那日,看在今日我请你吃鱼的份上,表兄可要照拂于我,好歹让我也有鱼可食。”
方玠动了动喉咙,有心将这并不愉快的话题给揭过去。
可还没等他一句“童言无忌”道出口,那厢容虞试探着摸了摸衣衫,开始往身上系。
两人都是少年男子,又是流落山野的情形,顾不上矫情,生死攸关之际,容虞也想不到旁处去。他从容依次着了中衣外衫,待要束衣带的手微微一顿。
他尽量若无其事地悄悄半背过身,低首将衣带扣上。
方玠眼力敏锐,当即察觉到那他的衣带有异。
容虞今日换了身束身的骑装,但那腰带还似同一条。
时人惯常束锦带,容虞的衣带要比寻常锦带硬挺上许多。方玠见过军器监的各式兵器,对民间各样能充作武器的东西也见过,不由得猜测,小郡王的衣带或许也藏着武器。
锦带里可能是皮革软鞘,他的衣带里,也许能抽出一把软剑来。
随身带有利刃,这是一直在防着他吗?
他看着眼前人浅玉白色的侧脸,低下来时堪称冷淡又温柔的线条,看上去是个举止挑不出错处的贵介小公子,和前世九重宫阙里识时知机进退得宜的小皇帝何其相似。
但当年他能逼上龙椅挑走小皇帝的衣带,如今那里换成了潜藏的沉默利刃。
前世他能将他囚在金笼里,若愿意的话,一伸手就能得到他。而现在,他能越过他的王府高墙,可那人对他的防备心思筑起来的高墙,哪里能轻易越过的?
方玠眼中神色迎着火光明明灭灭,一时相对沉默。
这样看,两人关于诏狱的玩笑,无边无际的胡乱闲聊,无论前世今生,竟也算是奢侈。
容虞神色平静,问起了正事:“公子为何会见到马场荣老大?难不成他依旧不肯死心,在云中谋事未成,追踪公子到了并州府么?”
方玠垂眸借着火堆温度暖手,叹气道:“是因我而起,但他是自杀的。”
他解释道:“荣老大本名唤作胡荣,我与他的独子胡承相识。在马场时。少东家胡承赠过我一柄短刃。事发后,胡荣知道卫朋保不住他,自己将成弃子。他唯一牵挂的乃是亡子,于是孤身追随王府车队南下,在并州驿站外,我们见上了一面。”
跳跃火光的光影映在他的侧脸上,将无瑕的少年也映上似历了世事风霜的沉静。
“我为他讲了些许往事,想要以舐犊之情打动他,劝他为我作人证。最后胡荣说,他必会被人灭口,根本逃不出世家的手心。而我,若带活着的他南下,也根本走不到帝都。横竖是一死,他愿意将头颅赠我复命,只求我把他的尸身与爱子遗物葬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多年后,烛影摇红,灯下相对。
方玠温柔去挑容虞的衣带,只听“唰”的一声,容虞反手从腰封里抽出一柄软剑。
容虞:不好意思,形成习惯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