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驿外也有几处村落,距离这里却是远了。
此处是河原大好缓平土地,数十顷荒芜,杂有树木错落成林,在皇帝年年下诏劝农、四海无闲田的当下,这里无农夫开垦耕种,也无人搭建住房,要么是土质难耕种,要么是哪家的私产。观其情状,更有可能是后者。
容虞与方玠趟着幽深枯草往前行去。
二人不敢暴露行踪,估摸着大致方位而行。所幸方玠虽生在锦绣丛中,有家学渊源在,学过兵法地形,至少不至于迷失方向。
那匹盗骊翻羽马早跑得不知踪影了。
容虞倒是想起了之前那宛氏商人的话,说与方玠听:“没想到塞外奇人异士,还有相马之能。前番刚说完,现下即应验了。”
方玠却看得透彻:“宛氏与月乌接壤,百年来一直是宿敌的关系。月乌近些年强盛后,时常对宛氏有所侵袭。这人在国朝与月乌交战之时来到我朝,恐怕不仅是普通的行商,而是另有所谋。”
容虞对此亦是赞同,又想到前世月乌宛氏皆是毁于燎国铁蹄,不由得心中唏嘘。
人心权力争斗,到头来都抵不过外族的金戈铁马武力叩关。
国朝内部纷争若此,有方大将军那般的绝世将才也不免受其拖累。无怪乎前世会在三年后,北敌兵马压境,大胤在北遇关付出了伤亡十万人的代价,才得到了一场惨胜。
可身在此地,他还是得费上心力去看权力场中的诡诈人心:“并州现任知州是魏言,若我记得没错,他与卫朋同出六姓,却向来有些私怨。如果今日之事真是六姓所为,事情发生在他的地界上,难保与他没有几分关联。可如果是他的人出的手,魏言如何肯为卫朋担起这天大的干系?”
六姓虽靠着姻亲、僚属等关系盘结抱团,可内部绝不是铁板一块。
嘉应初年,当今天子有意压制世家在北地的影响力,立后大事上,择了出身楚州的方氏女,又下令重新丈量田亩,变奴为民授予耕地。这使得六姓抱团对抗帝都政令,尚书省的公函发往北地,转瞬成了一纸空文。
北方狼烟又燃,嘉应帝无奈之下只好暂时对六姓妥协,迎了陆氏女入宫。
陆氏是安抚住了,可其他世家难保没有别的心思。这些年皇帝看重陆贵妃,在北地事务上又多倚重几家高门,尤以陆家为甚,一家给得多了,其他就难免少了。
北境也不过只有七州五郡的地盘。
世家若有心扩张,利益冲突,不免和其他家有所摩擦。
往深处说,一方氏族姓氏若倒下,只要世家不倒,他拥有的利益很快将会被其他家族瓜分。
深层利益若此,而北地高门六姓在明面上的龃龉也一点不见少。
譬如魏言和卫朋结怨,起于多年前的修志一事。
嘉应六年皇帝下令中书省底下的集贤殿书院编撰《氏族志》,天下第一等氏族自然是皇家容氏,北地第一家自然是赵定陆氏,可集贤殿在排序的时候,将北地第二家定了卫氏。
魏言当时还不是并州知州事,他正年轻,进士及第后留在史馆做编修,听闻此事,当下大怒道:“卫氏家奴出身,安敢居于吾门之上!”
卫氏原是陆氏的家臣不假,可卫氏太爷辅佐了陆家两代家主,在先帝打天下的时候,当机立断献策当时的陆家幼主投靠明君,这才延续了第一高门的荣耀。
连陆年都对耄餮之年的卫太爷持晚辈礼,多有尊敬。
魏言这句怒骂,被有心人很快传得朝野皆知,连嘉应帝都听了一耳朵。
据说嘉应帝彼时正在陆贵妃处,笑着说了句“魏家郎果然是少年心性”后,再无言语。
魏言却因了皇帝这句话,三省数年不敢调用他,在史馆蹉跎了五年光阴,直到年过而立,才被外放到州郡,做了个辅佐的曹官。
吏部侍郎卫循是卫家子弟,吏部又掌天下官吏选授,魏言认为其有挟私报怨之嫌,深以为恨。
偏偏当时魏言做曹官的潞州郡,有同僚是卫朋,卫循的堂弟。
卫朋比魏言年幼,两人职级相等,但在大胤官场有条不成文的规定,极看重出身与资历。魏言初到潞州时,卫朋仗着自己在潞州的时间久,于府衙前逼着魏家的马车相让。
大胤官场有避轿惯例,他这一闹,谁都知道是在给魏言难堪,可依据旧俗,也不算无理。
被世路磋磨,魏言已不是当初年轻气盛的魏家郎,含耻让了卫朋先行。
魏言和卫朋的恩怨就是这么来的。
“如果追杀你我之事是魏言所为……”
“魏言此人,哪怕可以暂时为了共同利益对卫氏有所妥协,却绝无可能与卫朋有共事谋划的一天。”容虞想着前世对魏言为人的听闻,很肯定地告知方玠,“他能忍,却很是看重家族与声名。卫朋逼他让行更是在打魏家的脸。如果真到了两家联手的那一天,他或许先逼着卫家放弃卫朋,以雪当年之耻。”
“对于心高气傲之人来说,遇见不平事,说出一时激愤之语倒也罢了,不会往长远去。若是包羞忍耻,那此事会时时折磨着他,常常挂心,非要报复才能解恨。”
谋万世者谋一时,能忍下一时者,才能图长久。
方玠若有所思看向他:“卫朋表面上已经断臂求生,尽力和荣老大撇清关系。或许魏言截杀你我,是想将此事栽赃到卫朋头上去?如此一来,牵连到了宗室与将门,逼得皇帝不得不直面对卫氏的处置?”
容虞蹙眉:“但他若沾了血,怎么保证事情万无一失呢……”
追杀一国郡王和帝都钦差,只为栽赃一个多年的敌人,怎么想都太过行事偏激了。
官场摸爬滚打的老油条,纵有杀心也是机关算尽,不太可能仅凭意气行事。
仅以地界就断定是魏家所为,未免过于武断了。
容虞身上骑装劲秀,与他并行在旷野荒芜间,观其形容倒不似前日府邸中衣冠端雅的云中郡王,多了几分飒然少年气息。
方玠侧头看他轻皱起的眉,随口笑道:“郡王或许将事情思虑得太多周全了,不是谁人都能像郡王这般一直处事冷静,人在激愤之下不管不顾,也是有的。”
容虞有些不解地回看过去:“是么?”
他不知道方玠与自己相处不过半月,如何得出的这个结论。
明明他们相见之时,自己数番失控,几乎要任凭一腔恨意将他置于死地。
方玠诚然:“有的。郡王是我平生所见最冰雪心肝之人。我猜郡王不止一次思虑我那夜为何会越过你的高墙——实则无关北境,无关洛京,只是从心的本能而已。”
他这番话说得猝不及防,真真是超越容虞一直以来的认知了。
原来少年时一见,他对自己的印象有这么好么?
在这样狼狈的时候,这种几乎引人遐想的话语。
可还未待他启口发问,手腕蓦然被捉住,方玠沉声道:“快走!”
残阳沉落,纵横枯枝分割下,西天一片血红。
疏疏高树之上,一片枯叶悠悠落地。
荒野草虫鸣叫愈发清晰,是风慢慢沉寂了下去。
冬日多西北风,而他二人前往的方向亦是偏北。若真如容虞的判断,身后东南方向的追兵断然不会在风起时放火,有也只会在风定时燃烛。
物燥天干,能藏身的矮木枯草着火星即成燎原之势。
现下时刻绝佳,方玠显然是想到了此处,和他并肩急行。依照他们二人的判断,并州之北有一回雁河,哪怕是枯水期,宽阔的河床也足以隔开火龙的侵袭。
不敢耽搁,他们穿过草木继续向着回雁河的方向而去。
果然,先前听到的马蹄声没有追过来,远方的天却泛起了另一种红。
夕阳沉去暮色黯,来自东南的燎火染亮了半边夜色。
“纵使秋收已毕,可野火烧起来哪能控制,临近村落亦有人家,他此行此举真不怕伤及了无辜!”容虞往前疾行着,回眸一眼,心中愤懑刺痛。
方玠冷冷道:“庙堂之人,何曾把百姓之命放在眼里。”
愈来愈重的烟燎气息,与近在咫尺的血腥味混杂萦绕在容虞鼻翼处,他以袖掩口,眸光侧处见身畔人纯挚面容冷峻,一瞬间似又回到了那个生杀予夺的楚王。
他分明感到了一瞬间涌起的杀戮气。
只是,未及仔细想清楚,足下一空,是方玠揽过他的腰跃上河堤。两人不约而同回首望向扑过来的火线,相视一眼,背身决然地向下一跃。
滚滚回雁河水远去。幸亏大胤这些年兴修水利,河道宽阔,这几日天晴,河面还不至于结冰。
溯游而下,野火渐远。
冰冷刺寒入骨,容虞艰难地从寒凉水面浮出,在河水的腥气与劫火的热浪间,他紧紧抓住方玠的衣袂,忽明忽暗的火光水光里,见那人双眸闭合,已是昏晕了过去。
他迟来地嗅到了一丝惨烈的血腥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