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往南下，北地的风雪远去，冬日的城郭村落似也浮起暖意。

回雁原尽，已是出了云中郡辖地。

并州府，开平驿外。

陈茸对着官道上陆续来往的车马小声咋舌：“主子，你且看那下马的是不是宛氏人？白皙深秀，果然是貌美。这里比起洛京还要热闹呢！”

并州之地往东多山湖，也盛产盐，往西借着回雁原余势，是坦荡平原，驿马发达，北地的盐商粮商茶商多汇聚于此，比起云中望锦两郡要繁华上许多。

此处更被称作并州第一驿，是入了并州地界的第一处驿馆，来往者繁杂。

容虞不觉有些好笑，还未及答话，那厢陈松已是笑骂斥责：“今日难得歇息早了些，你还不陪着主子去休憩？明日还有好一段路要赶哩。”

这时不过堪堪而过正午，但冬日天暮早，再往前行，在日落前恐怕不能到下一驿馆，野外寒冷，是以一行人决意在此住宿休整。

容虞失笑摇首，眸光和陈茸眼底的狡黠汇在一处。

一行人用过了饭，容虞待要歇息，可冬日不比盛夏，午后日头极短，连带着想要小憩亦是安眠不得。

容虞在客房内，听到有人轻轻拍着窗户。

他犹疑打开窗户看，果然是陈茸在对他挤眉弄眼。

少年心性总是按捺不住，陈茸悄悄道：“主子，小黑马一路上没能撒开蹄子跑路，躁郁得很，几个人合力都没能把它拉住。这会儿还在打着响鼻呢。”

容虞敲他的额头：“我说你怎么用过饭就不见了踪影，是你途中躁郁了吧？”

话虽如此说，前世与他分别过早。容虞也不愿意拂了他的心思。

不多时，容虞悄然离了客房，乘上了盗骊翻羽。陈茸笑嘻嘻牵来了另一匹马，打了个长揖：“小的感谢主子带我过跑马的瘾。”

照夜玉狮遍体雪白太过扎眼，和盗骊翻羽同行更是高调，故而避免它们在一处并行。

眼见灿照余晖未尽，冬日的午后被拉得极为悠长。

容虞和陈茸一并打马出了驿馆，极目天地，还没往旷野处走上多远，身后马蹄扬起的声音追赶来，两人勒马回首看，见大约是同宿驿馆的行商，也趁日落前在外间跑马。

柔和的阳光照在那人的脸上，远远来看竟似白雪一般。

陈茸“咦”了一声，容虞认出那是几乎和他们同时入驿馆的外族人。

如陈茸所说，那人似是宛氏一族的，宛氏国最西部与大胤接壤，往东沿着迷月山成狭长之势。国人皆白皙如雪，眉目蔚然，来人亦是此等容貌。

是岁大胤和月乌在西北境有战事，容虞原以为西域诸国到大胤的商路出行有所阻碍，没想到宛氏与月乌相临，他们的商人还会出现在并州地界。

那人的模样显然是来寻他们的。

宛氏多产宝石、香料，销往大胤，也只有达官贵人能用得起。大抵是那宛氏商人见了两人衣着马匹不俗，知道是个好买主，这才急匆匆追了出来。

果然，那眉目深秀的异族人近前，仿照大胤礼节长长作了一揖。

他自我介绍是来自宛氏国的尔绵氏，有个汉文名字唤作原绵。

只是原绵并不是来自荐宝石的，他隐隐泛着蓝的明湛眼睛盯着容虞的坐骑，开口是流利的大胤官话：“小公子，这马妨主，不如您将它卖给我？我愿意为您解除这个烦忧。”

容虞陈茸二人皆是一怔，陈茸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悄道：“这蛮子是演义话本看多了不成？”

马即为人之坐骑，妨主之说不过是指它性情暴烈或是身有隐疾。

云中郡相马之术盛行，粮商们都是七窍玲珑人，有问题的马哪里敢送到郡王的眼前？

容虞问：“您得了马，是杀之烹之，还是另寻买主？”

原绵笑容可掬：“小人是商人，讲的是将合适的物事卖给合适的人，自然是千金另寻买主。当然，您若愿意，价钱上不会让您吃亏。”

容虞婉拒道：“那便不必了。这马是旁人心意所赠，怎可论价转售？何况明知妨主，昔年汉昭烈帝尚不愿意移祸他人，某虽不才，亦知此事非君子所为。”

他从容与异族商人告辞，与陈茸一道打马联翩而去。

容虞不以为意，陈茸却反而忧虑了。

“主子，若真像他说的那般该怎么办？要不让我爹寻个相马术士，再来看一看？”

容虞俯身抚着盗骊翻羽的鬃毛：“无妨。这匹小黑马只是性情不如照夜玉狮温驯，前些日子得了阿筝帮我们训马，如今已是听话多了，是不是啊？”

身下的黑马昂首嘶鸣，马蹄一扬向前奔去，似是在回应着他的话。

夕照原野之上，容虞放声大笑起来。

*

如血残阳映上一家破败茶馆的幌子，又将温润艳丽的色调投入里间人的玄衣上。

方玠正坐在那里从容喝着一杯茶，眼前阴影晃动，他微不可察地一叹，对着落座的那人：“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我没有想到，场主会来得这般早。”

他手中粗糙瓷盏里的清茶只去了半盏，梗沫漂浮，已经是这里最好的茶了。

“晚了，晚了……”来人长叹了一声，语调里是浓浓暮色的怅惘，竟然是先前在卫朋府上出现过的胡荣，“我没有想到，方三公子这样的贵人，会甘愿屈就塞外的马场，”

两个多月前，方玠伪装成战乱流离的百姓，靠着一手驭马之能，混入了北境的马场。

因与北面诸骑射之国的对峙，大胤的战马需求量向来极大，朝廷为了保证战马的质量数量，一直鼓励民间百姓养马，回雁原马场即是北境民间建立的大马场。

“听闻回雁原马场的荣老大出身草莽，功成后极为体恤百姓，”方玠抬手斟茶，神色未动，“还要多谢场主当日的收容。可惜，既然有仁慈之心，何以将利刃授予敌国？”

他来到北地，为的是查一桩有关边境战马的走私案。

民间私下的走私亦有，可如此大规模的战马走私，论罪上可至通敌叛国。

胡荣冷道：“你以为，我三十年来能从马奴做到场主，凭借的是什么？”

天资，勤勉，这些都微不足道不值一哂，最要紧的是那等青云直梯的时运，而这些，在世家贵族的手掌翻覆之间——如今的方玠自然是明白。

胡荣是攀上了卫家的卫朋，才能有这等机遇。

他抬眼注视着这个起于江湖的英豪人，看叱咤一时的荣老大脊背已然佝偻了下去，此时的他，也只是一个失去了独子的暮年老人而已。

方玠将茶盏推至他面前，灼灼目光沉寂的皆是少年热血烧尽后的冷灰：“我在马场结识了少东家胡承，他忧心父亲身体每况愈下，还要操劳马场之事，费尽了心思帮忙打理。但他志不在此，他曾告诉我，他最大的愿望是提刀从军，哪怕做个百夫长也好。”

提及死去的独子，胡荣目中恨意怒涨，转瞬又如云烟销尽那般惨冷了下去。

当日变故，等他赶到的时候，只有空空如也的密盒，和儿子尚有余温的尸首。

胡承随身佩刀上还有血迹，依照现场的情形来看，应是细作窃走了他和燎国交易的凭据，不知为何恰被胡承撞见，胡承持刀阻拦细作，这才惨死在了那人的匕首下。

胡荣雷厉风行，一边使人追踪细作离去的方向，一边在马场中细查。

轻而易举地查到了细作三个月前伪装身份潜入马场，被不知情的管事招揽——特殊的是，这人竟然短短时日和少东家相交莫逆，要知道胡承脾性温和胆怯，不似他那般行事豪爽，马场来往的多是滑不溜秋的商贾和官府中人，胡承能称得上是相知的朋友一直寥寥。

胡荣恨透了那人，可在郡守府知道了他的身份后，忽然就想来见见他。

能与儿子成为朋友的同龄人，帝都盛名的方三公子，他想，胡承从不会因对方刻意讨好而托心交友，能与伪装身份的方玠成为好友，定是欣赏羡慕他身上的某些特质。

他想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找寻独子曾经遗留下的影子。

是以卫朋令他不得轻举妄动，他还是暗自追踪到了此处，直到出了云中郡的辖地，在方玠孤身而出的时候，他意识到那人似早有察觉，似乎……刻意在此处等他。

原来，看似胆怯温和的孩子，最大的愿望居然是上战场杀敌，做个百夫长么？

“在他的眼里，他的父亲是个大英雄，”回忆起当日与胡承的对话，方玠也不由得放缓了语气，“他说，他的父亲生来善于驭马，只是出身不好，幼年在马场受人欺凌，落下了风湿的病根，时时犯腰疼的毛病，不能驰骋原上……父亲一辈子为边关培育了那么多的战马，而他想将父亲亲手挑选的小马驹培养成最亲密的伙伴，和它一起上战场杀敌，”

胡荣经手之事极为隐秘，自是不会向家人说明。他壮年时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疏于和胡承的亲近，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怯弱不似他的孩子，竟然有这样的心思。

他只觉脸上有湿意划过，怔怔然摸上去，居然是一滴浊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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