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我朋友的父亲，我敬重您。”方玠顿了顿，转而道，“可你所作所为，连累的是边关数十万将士的性命，又令多少白发翁媪痛失亲子，垂髫小儿失去父亲。此乃与我方玠、与方氏、与万姓之血仇，我必然要报。”

胡荣猛然抬头，颤抖着声音问：“你……你都知道了？”

落入他眼中的少年，明明是不及弱冠的年纪，可眉目神色冷肃，将秀彻风姿淬炼成了压抑着的恨意与杀意，那全然不似少年人该有的眼神，反而似地狱爬出的恶鬼。

他在对方冷冷的神色里，看到的却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与嘲讽。

而是糅杂了恨意，又有着隔世怅然与悲悯的复杂眼神。

胡荣眼中翻涌出极深的恐惧，话语几乎不成连贯：“我……承儿说得没错，我是马奴之子，世世代代都是贱籍，朝廷的保马之策在望锦云州两郡推行后，主家才高看了我几分，可北境百姓的日子仍旧是苦啊……”

他在断断续续为自己辩解。方玠知道这点倒没说错，朝廷为了抵御燎国骑兵的威胁，三十年前开始鼓励北地州郡养马，养战马的农户能减免徭役，可由官吏摊派到下面，不少农户们非但没得到减免徭役的好处，反而要多一项养马的辛苦劳动。

更何况地方之上还有世家，六姓之言，有时候比朝廷政令还要有用。

“给朝廷的官老爷们养马分文没有，但只要肯大了胆子贩卖到别处，能换来一家一岁的口粮，我们是被逼得没有办法……”

胡荣低声说着，眼中光闪烁不定。也不知道是说给方玠听，还是说予自己的良心。

方玠的视线越过他，望向北地的天空，外间霞光如血色，那夕照尽头，也不知道是否有大胤的儿郎正在流血。

百姓们将自己的儿郎送到战场，为的是保护边境不被燎人侵袭，收成不至于被人夺走。

当年胡荣身为马奴，在挣扎求生时有诸多辛酸苦楚，可他现在已是和世家沆瀣一气的大商贾，将大规模走私狡辩为求生的私下交易，为的何止是一家一岁的口粮？

方玠没有去回应他的话，他想到了自己的故友胡承。

确切来说，是前生的故人。

彼时方玠初到父兄手下从军，他并没有因为是大将军之子而得到什么特殊的待遇。如同普通的士兵那样操练战斗。

他和胡承分在了同一个营帐里，结识短短三个月，交情却纯粹深厚。

俱是对未来无限热忱的少年，胡承性情略有些胆怯温和，但给战马刷毛、擦拭兵器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道是愿为国杀敌，此生足矣。

——那个少年死于前世嘉应二十年十一月，死在对燎国小规模侵扰的反击里。

秋冬异族扰边打秋风之事常有，是年大胤西北边境和月乌国起了战事，北境与燎国相邻处也加紧了边防巡守，胡承等人被临时支调到其他小队巡访，一去不归。

他去时最大的遗憾是还未当上百夫长。

方玠今生乍然见到胡承的时候，那个少年在阳光下刷洗马匹。

重来一世，方玠没有如前世那般去边城，胡承也没有离家去从军，兜兜转转，两人竟然又在回雁原马场相遇。

那时他以为胡承是马场的奴仆，两人依旧成了相交莫逆的朋友。

方玠也曾宛转提醒过胡承离开马场，但直到胡承的刀刃自身后袭来时，他才知道——原来胡承竟然是马场的少东家。

胡荣在外的称号是“荣老大”，他于官衙登记的名字也并非本名，而胡承，幼年时家境窘迫，父亲常年不在身边，习惯了俭朴，身上没有少东家亦或江湖人的习性。

这一叶障目，相见不识，在方玠身上留下了那道狰狞伤口。

胡荣恨声道：“你们这些帝都贵胄高高在上，何曾晓得民间的苦楚？”

方玠叹了一口气，他越过胡荣看向落阳长天，心头想着，这北境的天，什么时候能洗净呢？

“可你现在已经不是马奴胡荣，而是云中郡守卫朋的爪牙。罩在北地百姓头上的究竟是什么？是六姓把控的土地，世家插手的吏治，国朝政令养马者免徭役，为何天子金口玉言，到了北境却成了一张徒有字迹的废纸，你还不清楚吗？”

胡荣默然无语，他帮着卫朋经手那些事，又何尝不知道？

纵然他立了偌大家业后，善待马场附近的百姓，给流民施粥分派活计，可向上爬的时候脚下踩过的尸骨，手中沾过的鲜血，到底是洗刷不去的了。

方玠抬手摸过粗陶的茶壶，茶水尚温。

“我猜，您并没有完全对那位说实话……”他放低了声音，“否则以卫家的手笔，我又怎么能走出云中郡？”

胡荣冷笑道：“和豺狼打交道，我怎么会不多留个心眼？”

“我拿走的东西，或许连他也不知情。”方玠轻声似蛊惑，“是么？”

胡荣定定地看着眼前人，和传言中不同，真正的方三公子并不是众口相传里得天子独爱的十九岁少年，他看起来更萧索，更毒辣，仿佛是经历过太多世事的落寞人。

他敏锐地意识到，眼前人开出的价码，或许正是他想要的。

“我知道你来此是为何，”方玠自怀中拿出一柄弯柄短刀，缓缓放于案上，“这是少东家赠我的短刀，他很高兴我理解他的从军志向，约定来日若有机会，并肩战场杀敌。”

这一世，虽未在战场上相遇，隐隐有袍泽之情。

胡荣摸着爱子的遗物，潸然泪下，他以为胡承的怀刃是方玠去时顺手牵羊，却没想到，自己是儿子在人世间最亲近的血亲，可从未了解过他，反而是萍水相逢之人，让他推心置腹。

“从前我只愿束发从军，马革裹尸还。”方玠眼中神色霜色凛冽，“可惜，经历世事后，我在想，兵者陷生死之境，为国守门，可国朝的瘤疾在门内，朝野之祸起于人心，若不剜脓疮，去腐肉，战士纵使血战至最后一刻，又能护得了什么呢？”

如前世他的父兄那般。

“如此，您可愿助我？”

*

云中郡，府衙。

“回府君，那胡荣跟上了云中郡王的车队，刚至并州驿，果然甩脱我们的眼线消失了——他应是不敢违背府君的吩咐，未敢带人，也不曾声张，是自己孤身去的。”

卫朋摩挲着匕首顶端的东珠，听着属下的禀告，若有所思。

他摇摇头：“舐犊之心，足够让人失去理智。”

他令胡荣不得妄动，可胡荣说方玠带走了爱子胡承的遗物短刃，几番请求他追杀方玠，完全是陷入悲痛癫狂的模样。卫朋心有不喜，后来索性不再见他。

前些日子，卫朋亲自前往云中郡王府走了一趟，诱之以利，又使人暗中盯着窥察，可惜小郡王是个治家严谨的，防得滴水不漏，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之处。

他送了容虞锦裘、良药和美酒，次日容虞也派管家陈松前来回礼，送了不少珍奇古玩，说是郡王祭祖待要启程，诸般事繁，等归来之后再往府上拜会。

这是不相信他哪。

但也未断然拒绝，对于他示好抛出去的消息，那小郡王许是半信半疑，只待归京之后确定了真伪，再做打算。

身为藩王慎重些也不奇怪。作为宗室，不到天子磨刀霍霍的时候，轻易也不会向着外姓人。

卫朋暗自嗤笑道：等被天子一敲打，这年纪尚轻的小郡王就该知道怎么做了。

在官场上讨生活，风吹草动都至关重要，机会稍纵即逝，有时候押上全部身家也全凭赌时运，可惜那位小郡王并不明白这一点，平白让他登门卖好。

这是后来的棋，现在还可以先放一放。

小郡王优柔寡断不领情，还有方三不是么？

方玠留下这柄匕首，绝不会是慌乱不察，而是刻意彰示着身份。

东珠幽幽一点柔光，卫朋想，他留下自己的身份线索，是威慑，还是示好呢？

目前来看，卫朋更倾向于是后者，方玠在北境卷入了马场之事，猜测到了回雁原马场背后有他的坐镇，谨慎地示以身份，更似是某种妥协谈判的信号。

方氏来自楚州，与他们这些北地门阀略不相同，但皇权之下，世家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

对上，一身文武艺货与帝王，求功名爵位；对下，盘踞地方，置办土地田产，为的是家族枝繁叶茂，长久繁荣。

储君之位未定，皇长子容晞和皇三子容昭背后，楚州方氏与赵定陆氏隐隐有相争之势。在这个时候，方玠查到了他的一条财路，又转手借胡荣之手给他递上了信物。

显然更倾向于拉拢示好。

大将军方庭和其长子方麟还在边关镇守，轻易不能离开边城。

方家如果对他赶尽杀绝，和六姓直接对上，对其是有害无利的。若他是方玠，当拉拢每一个可以利用之人，还没到你死我活的时候，何必急着图穷匕见呢？

尽管知道方玠的意图，也知道此事能够善了的可能。

可这种被对方握着把柄的感觉，卫朋非常讨厌。

他盯着那粒微小的东珠，喃喃自语：“一个已经失去了理智的人，已经当不成好卒子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榜上1W5字数完成，下次更新可能到周四换榜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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