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孝进在这儿已经等了三天了，这是他和陈小郎君约定好的出关的时日。

这三日里，每日早上他都早早来到皓水群山内这座青鸦岭半山腰上，这里山上处处修建有亭台楼阁，临阁远眺群山峻岭，就可以看到天下第一派明都的仙家气象。但林孝进半分心思都没落在这风景上。

他来这里是专门等候林小郎君的！

在明都存活多年的他心里最清楚，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他林孝进四十多岁了，还能以区区练气的水平成为明都内的总管，还是挂名落印的那种！

凭什么？凭的就是心里分得清轻重！

这人的因缘际会啊，就是这么巧，彼时他刚当时杂役管事，手下进来的第一批明都外门子弟里就有陈生。

他老林眼拙，没看出陈生有什么特殊来，但他老林办事，向来讲究个尽心尽力，敢拍着自己胸脯说没亏待所管的任何一个明都门徒。他就看不上很多同僚爬上这个位置就为了敛财，想尽法子克扣一帮刚入门半大小子的份额。

虽然入了管事手中的都不是什么好苗子，像那些有身份背景的子弟，或是早早因天赋而出名的英才，早就被各大内门挑走了，到他们手上的大半都是平平天资，一辈子都没入内门的机会。但明都家大业大，只要是入门子弟，都会给定额的月例和丹药，很多晋升无望的老油条管事们就盯上了这份油水。

要他老林说，这都是眼皮子浅，没前途的！

是！这帮子弟里没几个有望仙途的。大部分会在几年内或转为杂役，或回归凡俗，少数几个能熬到接天已经了不得了。

但问题是，万一真有人能鸡窝里拔头，当个凤凰呢？林孝进把这个想法跟他人说的时候，得到的反馈往往是嗤笑一声，摇摇脑袋。没几个人认可的。不是没人想到，而是这个几率实在太小了，小到几个捞油水的同僚屁股至今还稳稳坐在管事的位置上。

可问题是，这样芝麻大点的概率还真让他老林撞上了，和陈生同批次的外门子弟里先后几个人突破接天期，更有两人跨越了临丹期！陈生就是其中一个。

这怎么说？！老林挂在嘴上的笑容简直抹不平，所谓时也运也，这会还真轮到他老林攀一攀凤尾咯！

想到这里，他狠狠挺直了自己的背。

陈生近日里刚突破临丹期，可以得享更大的洞府，还可以增派两个私人仙仆。但只知道修炼的陈生完全不擅长这类事，所以全交给和他相熟的林孝进林管事代劳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林孝进的前程也是水涨船高啊！为了彰显自己的价值，林孝进办事更是格外勤恳认真，这次陈生闭关，他也主动询问了出关时间，好做足准备！

仔细算算，出关就在这三五日内，所以林孝进近日来才频频来这里等待，只求陈生出关的第一时间就能看到自己。

就当他为自己前途打算时，一道雷声突然惊动了林孝进的耳膜。

天突然黑了下来，原来是不知何处积攒出好大一层乌云，搅的天风云滚滚，遮蔽晴日，一下子成了乌云密布的黑夜。

突然有一道雷霆打出，天倒是亮了一瞬，照亮了老林惊惶的脸，他这区区练气的身体板，更别说平常忙于杂事疏于修炼了，是绝对抗不下这样的雷霆威力的。

恐怕金丹以下所有的修士，一旦被这雷霆挨上身，都要和那凡人一样没有反抗的余地便要化为灰烬了。

寻常的雷，也不会有如此大的威力的。

只是这云，这雷，这突然被风云搅动的天气，任何一个对修道界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恐怕是天劫。

但谁的存在，会招来天劫呢？

皓水群山一带，不过是中低阶修士的修炼打坐之所在，虽然对练气临丹期的修士们来说是洞天福地，但对有资格招来天劫的真人们来说，是绝不会来这里的。

就在老林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那雷劫酝酿了一会，竟然比它来时更快的速度消散了。恍然间天光齐聚，云彩翻腾，祥兆四起。

天色变得好像小孩的脸一样快。

祥兆的光芒照在老林反应不及的脸上，让他更加迷茫了，到底是哪家的少年修士引来天阶，更让人奇怪的是这雷劫怎么又突然消失了？林总管的脑子里自动开始细数起明都内的几位低阶修士。难道是鹤鸾殿殿主的那个宝贝儿子？还是风头正盛的号称“三年临丹”天生道体的九弟子？

而且天劫怎么看起来还没酝酿出来，就直接成祥兆了？

突然一道身影遮住了阳光，来人对老林说道：

“林主管，许久不见了。”

林孝进一分辨出来人，就顾不得思考刚才看到的奇景了，喜意簇拥在他脸上，这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他发现陈生已经巩固住气息，让他感受不到修为了。

林孝进的修为十几年来虽然没有进步，但已是练气巅峰。

这说明陈生已经修为比他高，临丹期修为在练气期之上，才会让他感受不到。但在陈生入关前还是能感受到不稳定气息的。修道一途不可有丝毫偏疏，如今陈生神息内敛，才让林孝进真正确定陈生这是踏入了临丹境界。

一番恭喜之后，林孝进便引陈生下山，去更新明都弟子的名阶。

二人到不远处众山汇聚之处，有一片坦坡，再向外走竟然是一片大泽。行至水前，林孝进拿出一片苍翠绿叶，轻轻一吹，空灵的声音瞬间无边汪泽中荡出很远。

不一会，一只孤舟凭空从水底浮起，破水而出，应声自来。

林孝进先行上船，拿起里面的一只木浆，将舟更靠近岸边，才言邀陈生上船。“陈修主小心一些，这大泽之水只渡沉木，大泽境内不能御空飞行，小心衣角沾上水。”

如果是临丹期道士离了船，也会沉水。

陈生微微颔首，神情从容的上了船，木浆一推岸边，一下子这小舟送入大泽内。

林主管内心对陈生安然的态度暗自点头，心想自己已经载着这船不知道渡过多少刚成临丹的道士了，但能在听到大泽可以沉人后仍然面不改色、举止安然的可没多少人。陈生看起来呆呆傻傻，实际上竟然是大智若愚，道心坚定，当初那一众总管可真是看走眼了。

要知道皓都之内处处是道机，既然是机就有危。这一汪大泽，既是一重考验，也是一种警醒。

有些下山的道士刚从突破境界的舒畅中出来，一时行不自禁或得意忘形了，真有可能一身修为葬送于大泽之中。

有修士及时醒悟过来甚至还会船夫道谢，当然这是另话了。

而林孝进不知道的是，陈生之所以如此镇静，是实在从这大泽上行经不知多少遍了。

再不凡的路，也要处之泰然的。

二人一舟一浆，小舟倏忽之间就行入无边汪泽深处。只是这大泽实在大得有些无边无际了，从高远处望去，只能见一梭扁舟在无尽江野上缓缓飘荡。

……

二人在云水相接处下船。

前面突然出现了三两小童嬉笑声，经过二人的时候，这帮小童看也不看陈生和穿着总管服的林孝进。一个小童突然跳出来，似乎是为了躲避同伴的追赶，差点撞上陈生。

在将要撞上的一刹那，只感觉一股春风拂过，二人竟神奇般的错开了身影。

那小童回过神来，收起御风诀的手势，随手摆了个礼向陈生道歉道：“诶呀！真不好意思啦。”都没顾得上看来人，又很快嬉笑着和同伴一齐跑远了。

“陈修主莫怪。”

林总管趁此机会给陈生科普，“这些小童，大多都是从小被选进内门的世家子弟，受明都内外灵气浸润，脾性一向活泼喜动。应当不是故意冲撞修主的”

意思就是身份大，一般惹不起。可能是怕一向老实寡言的陈生听不懂，林孝进又特意补充了一句：

“陈修主性情质朴，以后见了这些黄衫少年要多当心啊。”

陈生点点头，林孝进便领着他先去利攘殿改换门贴，只有改换玉牌，登记境界，才真正成为明都内门弟子。

通往登记处的路上便多出很多人影，登记处位于利攘殿，是明都九宫十二殿之一，明都弟子登记造册，任务收发，润功宣讲几乎都在这里，也是明都最为热闹的几处之一。

由于利攘殿几乎容纳了明都所有的人事功能，占地也十分广大，坐落于云水相接处，一踏入利攘殿的范围，就能听到钟鸣之声时常响起，使人下意识地屏声纳气。

据说负责掌管利攘殿的殿主虽然负责人事，但是对弟子群聚热闹熙熙的场景十分不喜，所以设下钟鸣以作提醒。

利攘殿终日钟声盘旋不止，再加上坐落于云水相接处，除了弟子外几乎没有生灵能到达，虽然每日这里人影不断，但比山间小道感觉还要空旷寂寥一些。

登记完名册，陈生被领到一处偏殿，看到一轮巨大的银镜坐落在偏殿中央，立起来几乎占据了偏殿的整个空间。

偏殿大厅里的人不管站在何处，都像直面镜子一样。

一位剑眉星目的接引人接过名册，一手用陈生的玉牌隔空点了镜面。

偏殿幽暗，除了一轮银镜再容不下其他东西，此时寥寥几人站在殿中，接引人低哑的声音显得格外空旷：

“明都弟子陈生，你可在蒙镜前看到何物？”

这轮巨镜名为蒙镜，主要用于测弟子的资质和修为，每个弟子在来明都的第一天都会被接引到蒙镜前测查资质，以分内门外门子弟之别。

这蒙镜还有一个作用：只要含有修士气息的玉牌碰到蒙镜，镜前的弟子就能看到镜中镜像，这一般和弟子在境界晋升时的心境，或是弟子升级的顿悟瞬间有关。蒙镜能据此判断弟子的修为，反馈到明都特制的玉牌上。

那接引人拿着陈生的玉牌等了片刻，却发现无人回应，皱眉望向陈生。

“明都弟子陈生，可在镜前看到了镜像？”

……

只见陈生呆愣楞地望着镜中，仍是无人回应。

只要看到玉牌上的变化，就能确认修士当前修为到了什么境界，道果也会被蒙镜分出“天、地、人”三阶。

比如陈生玉牌上现在就自动变为：

“临丹期——天阶道果”

而镜前问询是为了进一步补充修为的具体信息，但由于镜前的真实镜像只有修士自己才能看清，接引人就需要结合修士的回答来记录更多弟子信息。这些信息也会被利攘殿归纳收藏，后来的明都弟子便可以借鉴前辈的经验和境遇，找到自己晋升的契机。

见到玉牌上的字，接引人不由得对陈生多看了一眼。

天阶道果，是十分罕见的资质。寻常地阶道果便有进一步向上成就元婴的可能。而能成就天阶这类道果的，即使在明都这种大派之中，百年间也不过寥寥数人。

一般遇上能成就天阶道果的，接引人会格外详细的询问镜中镜像，来记录道果具体的成就，比较为人称道的像如今的明都二弟子岁宴，曾在镜像中看到上古神兽咆哮的身影。而据说掌管十二殿之一至治殿的白长老，曾经看到过菩提落叶之像。

明都底蕴数千年，门人弟子无数，天才辈出，可想而知这样归纳起来的修士资料是一份多么可观的资源。所以当世修士都力图拜入大派之中，虽然会被一定的派规束缚，但底蕴和积累不是散修能比的。

陈生第一世的道果，不过人阶，后来二三几世，也不过勉强成就了地阶，这才有成为元婴的可能。

接引人并没露出不耐的神色。像这接引人的职位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接的，明都一般十年才会在一众修士中选拔几位，而由于接引人能直接在蒙镜中观望到修士的心境感悟，且这些感悟一般都与晋升直接相关。时间长了见识与眼界都非寻常修士可比。他只是提高音量再问：

“临丹期弟子陈生，可有看到镜中镜像？”

这次那问询声变大，在空旷大殿中回响不绝，引得仍在殿中的几个陌生弟子都侧目望来。

三声过后，陈生不答，定住了一般望着巨大蒙镜。

林孝进见状，忙偷偷在陈生身后扯了扯他袖子，提醒道，

“陈修主，陈修主？回神了！”

陈生这才惊醒一般回过神来，慌张向接引人行礼：“不好意思，我看这镜中景色看的入迷了。”

“哦？是何景色？陈修士请详细说说。”

接引人提笔来记，一副对陈生刚才的失态混不在意的样子。

“是一处风景……山色晴好的样子。”陈生犹疑片刻，才说道。

风景么……接引人眉头一皱，风景镜像是道果反应出的镜像里最普通也最常见的一种类型，且也是——最没价值的一种！

但好歹也是天阶道果，这是不会错的，接引人让陈生详细说说，试图找到其他细节。

陈生便大致描绘了镜中景象一番，但被追问到具体细节，陈生又说看不大清楚。

看着接引人脸上越来越失望的表情，陈生试图为自己挽尊，又着意讲了一番镜像中的整体意境，抒发了一番自己的理解。力图提现高雅幽深的感觉。

“好了！”

接引人收笔，适时打断了陈生的话。

这种空旷的描述，甚至不如玉牌上那“天阶”二字有用。接引人捉来一缕镜中气息作为归档，直接结束了这番问询。

陈生被骤然打断，也无恼意，听闻已经做好了登记，又连连向接引人行礼道谢。

接引人不耐这些俗礼，他直接打断陈生的道谢和林孝进递上来的礼物，一边将代表陈生新身份的玉牌递给他，一边意味深长地向陈生说到，

“陈修士，你描述的山色甚美，只可惜我等外人看不真切，只能从镜中窥得几分虚影，也不知来日方长，我等以后能否有缘见到修士这心中美景的实地了。”

语罢，竟是片刻也不停歇，直接转身离去了。

陈生唯有行礼道谢，目送接引人离去。

待只剩陈生和林孝进两人，大厅又重新恢复幽静。

就在二人也准备离去之时，陈生看起来不舍一般再次望了一眼镜中，随后才面色如常地林孝进一同走出了偏殿。

待几人都走了，刚才也在殿中较为偏处的两个修士忍不住响起了窃窃私语：

“师兄，我怎么感觉刚才那接引人话里有话啊？”

“你傻啊，那么明显你都听不出来？”

“诶呀师兄，你别卖关子了，快说。”

“哼，接引人的心思，我也说不定，不过嘛。”

“……”

“嘿嘿，你想啊，刚才那晋升的小道士魂丢了似的，那么失态。却说自己看到镜中不过是最普通的景色，难免使人怀疑。接引人明显是暗示那小修士有可能说的不是实话。”

“哦！原来如此。可……蒙镜就是这样，镜中镜像只有自己才能窥得。那我们记录的那些道果岂不是都可能是修士弄虚作假的吗？大家总不会都愿意把自己的道果告诉别人的吧。

而且……也可能有人故意夸大自己道果，这该如何分辨啊？！”

“你小子，总算有点悟性了。所以才要仔细问询，并留存镜中气息啊。这道果关乎的可不只是眼下镜像，修士的此生道途成就，都与道果息息相关，不然为何说来日方长，有缘再见呢？”

见师兄分析的头头是道，还总结了接引人最后一句话，那小童连连点头。

“那若是那年轻修士宁可冒一点风险，也不说实话，他这道果可大有玄妙啊。”小童说到这里，恍然大悟。

“师弟，别看别人了，以后你要学的可还多着呢，先快点登记吧。”

待师兄弟二人将目光重新投向蒙镜，那蒙镜内部镜像之中，再无人窥见的世宇沦陷，魔焰滔天之景也渐渐变淡，重新映上此间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