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谢清瑶冷淡的态度一如既往,“你现在不宜饮酒。”
“好吧。”
贺月无所谓地耸耸肩,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可能只不过是被梦境境况影响,想起酒这个东西,跟前又只有谢清瑶在,于是嘴比脑子快地问了句多余的话。
谢清瑶肯定不爱这些使人堕落沉溺享乐的东西,她非常地克己复礼,板正端庄,颇有无欲无求之态。
很多时候,她都和旁人一般,好像会说话,会行动,向上尊崇掌门,向下规训师妹,宽厚沉稳,值得信任。但是贺月不这么认为,她一直以来无法认同自己存在于这个小说世界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谢清瑶。
在这短短几年的宗门生活里,同贺月有长期往来的除了顾离就是谢清瑶,前者心智似乎有缺,不足为参考,后者则像个空心人,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地只说她该说的话,也只做她该做的事一般,看不出任何其内心真实情绪和想法。
日日面对一个空心人,在陌生世界里独自生活的时候只有她作为“正常人”出现,贺月识人的标准也就变成了以谢清瑶为模版。慢慢地她又发现,总是有许多意外,让她根本无法和任何除谢清瑶之外的人建立亲密关系。
她没见过所谓的正常人,误以为谢清瑶就是这个世界的“正常人”,所以她以为这个小说世界就是虚假的,不真实的,迟早要离开的,这里的人都是空心人。
如果要回去,就得完成任务。
要完成任务,就要和谢清瑶结契。
好难。
还得暴露谢清瑶的身份。
居然是半魔,要是让以山知道,简直是晴天霹雳吧。
贺月打量着谢清瑶继续问道:“那师姐知道兴乐坊里的拍卖会吗?前不久我们从那逃出来,就是因为他们的拍卖品失控了。”
她特地避开炉鼎与半魔这两个词语,可能是还保留一丝怜悯,不打算直接戳破,也不让话语变得赤、裸且具有攻击性。
谁料谢清瑶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随意嗯了声。
这倒显得贺月故作姿态了。
不久后她们出门同以山碰面,决定乘船前去蓬莱。
虽说谢清瑶既来了,就该让她直接带她们瞬移过去,贺月相信谢清瑶能做到,可谢清瑶却说贺月的身体抱恙,不宜如此,还是稳妥些。
以山也顺手搂住贺月,给她系紧了大氅。有些自责说道:“唉,都怪我没能好好保护你,反而倒是让你救下我来还受伤如此严重。”
现在以山修为较比贺月低,看不出贺月的修为已经大涨,只以为贺月现在这幅病弱样是受伤遗症,自责与羞愧交织起来,一张脸皱起来就要往下掉眼泪。
贺月忙牵住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的以山,我会好起来的,你别想多,毕竟归根结底,还是怪我受人蒙蔽,硬要下山。”
以山还是摇了摇头,满脸涨红。
贺月见劝不动她,低低地叹息了声,还是握住她的手示意自己不怪她。
不知道为什么,谢清瑶没说,贺月也跟着没说,她们都不约而同地隐瞒了贺月修为的事情。
出于某种特殊的直觉,或是未说出口却互相接受到的讯息,多年来共处的默契让她们顺其自然地选择了隐藏修为。
等又到了码头,愿意载客的居然还是只有那个狮子大开口的船老大。
她坐在破破烂烂的遮阳棚下,把烟杆子往竹椅扶手上敲了敲,“一分都不能少。”
她把烟嘴往嘴里一塞狠狠吸上一口,而后放开,烟雾从她的鼻腔中飘出,她眯起眼,似是陶醉在烟雾里,又像是躲在烟雾钩织的屏障后面打量三人。
“不过,我的船,不载魔物。”她慢悠悠地说道。
“我们都是修士,何来魔物?”以山本就同她不对付,这下抓了话柄,厉声应对道。
贺月心头倒是一震,忍不住偷摸看谢清瑶,总不会这么轻易就被发现了吧?
船老大站起身子,不疾不徐地走到她面前,俯下身低头靠前嗅了嗅,以山皱眉往后躲,不多时,船老大仰起身子,露出个笑容,“就是这股难闻味儿,昨天我就闻到了。你是魔族的吧?”
她虽然笑着,眼里却有冰凌凌的寒光。
以山震怒,决定以武力镇压这个口出狂言的人。
但是谢清瑶拦住了她,船老大把眼睛转到谢清瑶身上,一脸探究,但是并未发现什么的样子。
“只能你们俩个去。”船老大指了指贺月和谢清瑶。
以山闻言一阵挣扎,她真是受不了,她最恨的就是魔族,怎么甘心受这种侮辱。
谢清瑶还是牢牢制住她,轻启薄唇,“我们加钱。”
“加多少?”
“你想要多少都行。”谢清瑶口吻平淡。
船老大又吞云吐雾一番,眯起眼仔细考虑后,才敲定下来价格,“那我要万块灵石。”
“你狮子大开口你!你怎配这价钱!”以山清隽的脸都被这价格气的满脸通红恨不得唾她一口了。
“载上你,风险很大的好不?”船老大不怕死地拿烟杆子挑了挑以山的下巴,姿态极其轻佻,隐隐透出不屑。
谢清瑶把乾坤袋给她,随后警告道:“既收了钱,就莫要对客人不尊敬。”
船老大接过袋子,嬉皮笑脸,“好嘞!”
这人的船又破又小,船上就只有她和一个副手,那副手看着怪模怪样,头发杂乱,佝偻着背,低着头坐在船尾手里攥着渔网,数窟窿眼玩儿。
船上如此简陋,怪不得要价这么高。看来她是个缺钱的,才敢在同行都不接这生意的时候冒着风险接下。
蓬莱岛上英杰大会已落下帷幕,但众宗派还未离开,岛上现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进出管制十分严格。会这样的原因则是岛内发生了重大命案。
颂乐宗死了五人,尸体皆成五马分尸状,从伤口处涌出的血呈黑红色,有阴森魔气溢出。因着英杰大会的举办,岛上简直十步一修士,没有人知道魔族是从哪里混进来的,又是怎么在岛内悄无声息地杀害了五名修士。五名死者中,有一名元婴期长老,两名金丹期修士和两名筑基巅峰的修士,是颂乐宗内中坚力量,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颂乐宗掌门震怒,要求蓬莱岛主揪出凶手,给个交代。
原本英杰大会期间就只有接受邀请的宗派才能进出蓬莱,现在出了这事,不仅全城戒严,只进不出。就连附近海域,岛主都派了人巡查,生怕遗漏了凶手。且守卫们接了令,一旦确认有行迹可疑者,勿论生死,先把人留下。
这也是为什么夷江都没有船只敢载客前去蓬莱的原因。一旦被巡查海域的守卫认定为形迹可疑的魔族同伙,小命便轻易呜呼了。
船老大自称落明霞,让贺月等人叫她大霞便可。至于船头那小儿,是她的智障妹妹,可以不用管她。
她说这话时,她妹妹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贺月看见她脸上居然长了大大小小好几个脓包,有的居然还泛紫,看着模样怪可怕的,难怪一直低着头。
贺月扯扯谢清瑶的衣服,让她看,谢清瑶扫了一眼,然后抬手轻拍贺月还牵着她衣服的手,示意她放下。
很快,小船行驶在碧波荡漾之中。
有意思的是,向来身体倍好的力气大底子厚的以山晕船了。她此前几乎未离开落云宗附近太远,偶尔接些驱魔降妖的小任务也就是在附近城镇里打打偷鸡的黄鼠狼精或者手撕杀人的魔族小鬼。她也不是内门弟子,未曾跟过宗门来过蓬莱。
她也没料到自己居然会晕船。只见她先是跟着晃悠的船左倒□□了好一会,她发白的嘴念念有词,正在努力地运气清心。然而一个浪花拍过,她一个趔趄,往前一扑,同时腹中翻江倒海,吐出一阵黄青酸水,正中落明霞的外衣。
“抱歉……抱歉……”以山扯住她的衣服以维持身形稳定,同时虚弱地致歉。
“一百块灵石,谢谢。”落明霞脸色死黑,居高临下道。
以山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灵石塞进落明霞的衣襟,然后又吐了起来。
“喂!”落明霞连忙把她推开,“你别吐我身上!”
她抓过以山的脖颈,嫌恶地把她的头扭到另一边,让她吐到别的地方去。
等以山吐了会,舒服了些后,才又颠三倒四地坐回来,坐在离贺月不远的地方,趴在桌子上昏沉沉倒下,不知道是睡下了还是晕倒了。
贺月也不太舒服,她觉得随着船行,周身越来越冷了。她先是去看了看以山的情况,给她喂了颗安神的丹药,然后回来紧了紧大氅,依偎在谢清瑶身旁。
这船不需要落明霞时刻掌舵,船的两头分别消耗着灵气,径自航行着,她们看似是在海上漂浮,但仔细去看,可以看到船只是微微悬空在海面上的。这主要是为了防止海底下灵兽的袭击,悬空的部分自船底有一层结界,是一种防御措施。
随着船的前进,大家的精神都有些懈怠,落明霞在船头撑着脑袋打盹,以山趴在桌上睡熟了,就连谢清瑶都阖上了眼睛。
谢清瑶好像变弱了,或者她正处于一种虚弱的状态。贺月敏锐地察觉到谢清瑶平静面貌下的疲惫。虽然说着是为了贺月的身体着想才选择乘船前去蓬莱,可就算非要让谢清瑶带她瞬移至蓬莱,并不是不可行的。
但谢清瑶没有选这个方法。这意味着她们必须接受上岛的盘查,和警惕岛屿附近守卫的巡视,以免不小心被当成魔族袭击。
算了,可能她的确是累了。贺月看着她阖上的双眼,她纤长的睫毛安静地垂落着,在脸上映出细碎的阴影。
正当她也打算依靠在谢清瑶肩头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的时候,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里。
该怎么形容那种声音?像是下水道里的老鼠踩过坑坑洼洼的水沟发出的黏腻混杂的响动,又像是有八双腿的节肢虫飞过脸颊的绒毛落在散发着肉香的皮肤上,每一只脚死死扣住肉块撕扯下来发出的嘶嘶脆响。
贺月猝然睁开眼睛,跟着直觉往底下找,是什么发出了这种恶心的声响?
于是她看见,那个被落明霞称作是她妹妹的小个子,以一种爬行的姿态,爬到了以山脚边,正在啃食以山的裙角。
她从船尾爬过来,一路上留下湿黏的水迹,黑乎乎的一片。她本身也穿的暗色衣裳,整个人就像是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看不出个眼睛鼻子嘴。
她像是意识到了贺月的眼光,停了停正在咀嚼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和贺月对视。
她脸上大大小小的脓包在日光下发出不一样的光彩,简直像是在脸上种植着一座蘑菇园。
“你……在干什么?”贺月咽了咽口水,有点紧张,她看了眼还在小憩的落明霞。
她像是怕被人阻止,怕被人从嘴里把她正在吃的东西拽出来一般,一边加速咀嚼,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回答。
“太……太香了……”
“……我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