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霄匆匆赶去济养院,入目便是一片慌乱之景。
就算是王爷,因病情严重,也一同被拦在院外。
原先济养院病人排布,是按轻症在外,重症在内的原则。但下属回报,急症吐血之兆竟是不分轻重缓急,济养院各处都有突发急症者,且并不给医者反应时间,快的两三个时辰,慢的七八个时辰,全部步入病危之象。
没有找到急症病因,所有医者在济养院四处奔波,急切、拼尽全力却没有一个知道该如何结束这一派乱象。
医者四下都互相询问。
“宁医师呢?”
“她还没想出对策吗?”
“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被众多人视作最后防线的宁月正坐房中,一遍遍确认脉案和新改的药方。
如此重症,可脉象却与先前没有任何差别,试着用药,也是有人能暂缓,有人却加重了症状,让人摸不着一点头绪。
这变化和时疫由来一样蹊跷,无理。
而且,还带着一股完全不给人思考的冲撞。
新的急症出现第二日,又新添十几人死亡。
另一方面济养院不断收容的时疫病人数量也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峰。
原本只是济养院内乱成一片,但随着死人越多,人心惶惶。
无解的急症很快就被走漏了风声,传到了惠南街上。
眼看连神医对新病症也没有解法,百姓们不得不又将希望瞄准了先前对的病人过于高傲严苛的南孟。
有人抱着试试的心态上山去求,这一求还真有南孟的使者下了山。
不止一位惠南百姓目睹南孟使者在城外用圣水治疗吐血病人,竟是当即就好。
不用喝药磋磨,也不用病愈仍要关在济养院内观察。
宁月所领济养院的好名声逐渐被动摇。
渐渐的,济养院里时不时有新来的病人偷跑离开,去城外寻圣水治疗。而南孟亦不似之前那般对病人挑三拣四,只说族内族长不忍百姓受苦,又特地祭祀至上神格蒙。赐圣水,开神恩,普通百姓求之有十,能救□□。
如此过了三天,南孟圣水的名气越来越响,开始质疑宁月的声音越来越多。称颂和骂名像是浪潮一般,起起伏伏将宁月裹挟。好在宁月向来不在意虚名,一心扑在试药之中。
可上天只嫌宁月不够忙的,新症出现的第三天晚上,鸢歌、苏井也不小心染上时疫,从照顾的人成了被照顾的。
鸢歌染病第二日,开始吐血。
宁月再也坐不住,反复研究急症却毫无进展,与其固守虚名,不如干脆求来圣水,看看到底这水如何神奇。
可苏井却拉住了要出门的宁月,面色苍白虚弱却郑重地摇了摇头。
“我不信圣水。这急症突然出现,南孟又突然放开圣水救人,必然不是巧合。你若去求了圣水,便是把这些刚刚信赖医术的南疆百姓们一朝打回原样。便是真要的研究圣水,至多让廿七出面。”
苏井的话像一记闷拳敲醒了我行我素惯了的宁月。
她这才意识到当有了名气之后,一举一动所带来的牵制和效应。
虽然部分百姓不再信她,可还是有一部分病人,因为她之前的救治而深深信任着她,不再去依靠不明不白的神鬼之说,选择留在济养院,等待着她研究出新的解药。
就算是为了这些病人,她不能轻易打碎他们的信任。
宁月转头看向廿七,她的身边来来去去许多人,他却总是在她回头就能找到的地方。
一如往常,安如泰山,教她乱了些许方寸的心逐渐归拢。
惠南城外,百姓私底下传闻的南孟布泽之地。
一颗百年枫树迎着寒风簌簌作响,血红的枫叶招展醒目。三名南孟打扮的男子立于树下,他们面前排了长队,都是百姓前来求圣水保佑平安的。
廿七见状,安安分分如同寻常百姓排在了队伍末端。
只是那布泽的南孟人眼睛毒辣,一眼就看到了廿七脸上那标志的薄铜面具。
隔着长队,故意放声好奇道,“咦,这不是著名神医宁医师身边的护卫吗?怎么也到我们这里求圣水来了?”
南孟使者话音一出,立马引得无数南疆百姓回首。
窃窃私语也随之跟上。
廿七并不在意这些视线,只看向使者反问。
“使者如此发问,是这圣水挑人吗?同是救人,使者定要在我家姑娘的医术与这圣水之间分个高低?”
南孟如今做的是泽爱世人表象,廿七这话将使者的打趣反逼成了小心眼。那些不明所以的百姓视线又转回南孟使者身上。
南孟使者嘴角一僵,“这圣水你自是可以求的。”
“不过今日我也正好要替南孟告知各位,这南孟的圣水并非取之不竭。先前三日分出的圣水,已经是尽族长之力诚心祝祷下所得的所有了。”
“什么意思?是说以后没有圣水可分了吗?”
“格蒙不再降恩了?那我们没有领到圣水的人可怎么办?”
“这时疫一日不结束,我们一日不可无圣水啊!”
“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南孟使者故作深沉,待所有人的目光都期待着看向他时,他才沉声道。
“我族族长前日为众生殚精竭虑,日夜祝祷才得到一条神谕。”
“只要献上这世间最良善之人的血肉,格蒙便能重新再赐予我们用之不竭的圣水。”
“最为良善之人?”
“不竭的圣水?!”
“是要献祭给格蒙的意思吗?”
百姓们讨论着讨论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移到了男子身上。
如今惠南城中,谁人不知那位女神医之名,在时疫危难之际研究出对付时疫的药方,又与晋王一道,不吝余力救助南疆百姓。
最为良善的称赞,不是非这位女神医莫属吗?
霎时间,所有视线就在南孟使者的示意下成了淬了毒液利箭,放于弦上。
阴毒的寒意从谢昀的四肢百骸渗上。
南孟这些人,根本就是冲着宁月而来的。
谢昀捂着腰边的如晦,眸色阴郁下来。
南孟使者却不懂他的沉默,只嬉笑着说。
“看在神医如此劳心劳力,救得百姓的份上,这一份圣水便优先派给你吧?各位,没有意见吧?”
“没有,没有……”
“宁医师应得的。”
“我们等一等就好。”
谦让的话语却没有分毫的暖意。
谢昀不用怀疑,这个圣水交换的条件不出一日整个惠南都会知晓。
这些人是百姓,是宁月无法放任不管的无辜存在。却在可以预见的有朝一日,因一己之私,成为反噬宁月血肉的鼠蚁。世间险恶不公,终究还是避无可避。他多希望这一天来得再晚一些,好让宁月再多积攒一些对世间的留恋……
谢昀接取得圣水,并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义庄的。
再醒神过来,是宁月一脸兴奋接过他手中的圣水,一路小跑地回房中研究。那一心投在解开时疫之症的认真,让谢昀的心又沉坠了几分。
如今的她,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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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宁月对圣水的研究没有什么进展。
碍于鸢歌病情越发严重,宁月只能给鸢歌先灌了下去,只留下一口留作之后的研究。
然而,这圣水确实如传闻那般神奇。
鸢歌立刻就不再咳血,身上的血瘀也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褪去了。
“小姐?我好像……真的好了?”鸢歌从病床上一骨碌爬起,捏了捏拳,又舞出一拳。身边之人都能听到那破空之声,证明鸢歌所言不虚。
不仅好了,甚至气力都见涨。
“还有没有其他的异样?”宁月一边摸着鸢歌的脉一边问。
“没什么……一定要说的话,就是刚喝下那阵好得有些太快了……感觉我这心口还不大适应,有些憋闷……不过很轻,算不上难受。现在再感觉,连憋闷都没有了。”
宁月松开鸢歌的脉,从脉象上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不得又问起廿七其他百姓的状况,然而一直有问必答的人,却沉默得异常。
“自领完圣水回来,你便有些魂不守舍,可是出去时又遇到了什么事?”
女生问话声真切,那双对待万物都温柔的眼睛注视过来,让谢昀心中更是动荡。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走得偏,走得远,可宁月也比任何一次都更认清本心,追随本心。
或许,他该信她。
这一次,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听完南孟使者的以血肉换圣水的要求,宁月顿了顿。
端着鸢歌剩下的圣水,忽然笑了。
“本是怀疑自己医术不精,现在倒是我多虑。”
“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把戏和心眼……”
谢昀见宁月嗤笑,他心口一松,也跟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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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惠南发出城内可治疗时疫的告示后,城中南疆人多了不少。
这一批南疆人,是在时疫初时席卷而来,优胜劣汰下的一批人。比起宁月从南疆救回来的老弱妇孺,他们更精于计较,就算是病了,也胜出一些气势来。
“什么?!这么苦的药要吃多久?圣水可是立刻就好的。”
“除了有这血瘀,我又不难受,凭什么关我在这儿?!”
“我都病好了,还不让我离开,再生出病来你们负责?”
紫微门的人看守下,各类小吵小闹还是层出不穷,归根到底是对医治之法无法全然信任。
他们都是见识过南孟圣水的。但彼时,南孟不容,他们眼见身上缺衣断粮,无处可去还是来了惠南,有的治总比没得治好。这些吵闹虽无尽时,但对上宁月早前树立在义庄的威信,几乎无关痛痒。
直到那句神谕传到他们的耳中。
最良善之人的血肉可换圣水不竭。
这笔买卖可太划算了。
划算到开始突破了一部人的下限。
消息传出的一个时辰后,有第一个人跪在济养院门前,求神医献身。
“我儿实在等不得神医新药了,求求神医救救我儿吧!神医的大功德,我愿为神医立碑!子孙世代供奉!”
“我也愿为神医立碑!求求神医可怜可怜我们,我们真的等不得了!”
“神医救苦救难,菩萨心肠断然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也有人愧疚,也有人不安。
可吐血的急症像是一道震耳欲聋的催命符,在道德和私欲疯狂拉扯时,他们猛然发现只要躲在众人之中,那一丝系在心头的千斤之坠好像就能消失一些。
反正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神医不会怨恨他,怨恨不到他。
南孟消息传出第一日还只是求,第二日不见宁月现身,便开始有人骂了。
言辞之激烈,对抗之升级,不得不依靠紫微门抽刀镇压。
沈霄顾不得身边亲卫阻拦,亲自到了济养院找到宁月。
宁月已连续两日未眠。
沈霄见她双眼泛红,神色憔悴,想来已是受了不少煎熬。
“此事不该如此。宁姑娘搬来邑令府吧,莫去听那无理之词。”
就在沈霄话音落下,土墙隔音不好,外头传来的“神医贪生怕死”的斥责实实在在地进了两人耳朵。
贪生怕死。宁月扯了扯唇角。
其实献身有何难呢,她宁月最不怕走的就是这一条路。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为宁月量身定做的歹毒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