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黑沉幽凄。
马蹄声声,归心似箭。
林千帆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家仆。
他没有回侯府,直奔城北私宅。
答应过阮翛然晚膳归来,从安郡王府出来,快马加鞭赶了过去。
私宅的府邸不似侯府人多口杂,此刻幽静宁和。
亦不如侯府处处灯火通亮,只有住人的厢房外有一点暖光。
两盏青石灯熠熠生辉,犹如暗室逢灯指引前路。
莺声燕语从房内传出,林千帆不由停下脚步,在外窥听起来。
阮翛然轻轻柔柔的声音传出:“碧云,将军为人如何?”
林千帆心弦一紧,不知这个侍婢会如何回答。
“回夫人,碧云来府上不久,对于将军不慎熟悉。不过听府里的老人讲,将军他虽然风流倜傥,但对夫人情有独钟,百般温柔。”
那个唤碧云的侍婢,花言巧语回答的甚合林千帆的心意。
满怀期待等着阮翛然如何回应,却听见她叹道:“我记不得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碧云伶牙俐齿又道:“夫人病了想不起来,方会有此想法。既然记不得了,打今日起,记住日后的好日子,不就成了。”
半晌,房内未传出一丝动静。
林千帆惴惴不安,阮翛然即便暂时失忆,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主。
脚步声传来,房内有人出来。
林千帆抢先一步推开房门,装作恰巧回来的样子。
碧云匆匆行了礼,去后厨取晚膳去了。
林千帆眼前一亮,阮翛然一身海棠色银丝云纹的寝衣,半靠在床榻上。应是碧云伺候着,换掉了那身粗服衣衫。
若非知晓她患疾卧榻,只当是待他归来的妻子,一榻横陈,菀菀笑迎。
“你回来了。”阮悠然低眸一笑,略有羞怯。
林千帆快步上前,坐到床沿握住她的玉手。温澜潮生,情意绵绵回道:“答应你的事,自然要遵守承诺。”
阮翛然仍旧心存别扭,想抽手又怕惹林千帆多思。无可奈何任由他握着,低嗯一声。
“头晕,可有好些?”
玉容霞光,阮悠然竟被林千帆炙热的眸光,烫得浑身不自在。
她眉眼低垂更甚,耿直道:“将军如此,妾身觉得不自在。即便将军是我的夫君,我既然得了失魂症,你我便是素味平生的陌路人了。”
柔情蜜意一瞬消失殆尽,燃起的希望被无情扑灭。林千帆不甘心怒道:“你想做什么?离我而去吗?”
阮翛然被他横眉怒目的狰狞样吓到,惊恐万分颤声解释道:“将军,误会了,妾身的意思是弃旧迎新,不负当下,与君从头来过。”
林千帆面上的狰狞未褪,僵滞怔住。回神,俯身抱住阮翛然,欣喜若狂道:“翛翛,你所言当真?”
阮翛然抵着宽厚的胸膛,隐隐闻见对方的心跳如狂。不由懊丧,原来失魂症会忘记所有熟悉之事。
林千帆的气息虽陌生,但她心生几分信任。
这时,碧云送来晚膳。
阮翛然仍觉得头重脚轻,下不得床榻。便由碧云伺候着用膳,林千帆自行坐在桌前用食。
晚膳后,阮翛然服了药准备就寝。林千帆杵在床前,没有离去的意思。
她躺在床榻上,忐忑不安闭上眼眸假寐。
一阵窸窣脱衣声,她感到手上一暖,被林千帆搭肩揽住。
“翛翛,待你身子好些,我带你离开京城,回朔漠去如何?”
阮翛然睫羽一颤,莫非被其发觉装睡。总觉得莫名生分,计上心头装作呓语般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得到回应的林千帆,欢喜道:“你是我的……”
后半句,其实想说绝不会将你还回去。
嗜睡袭来,阮翛然当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林千帆辗转难眠,今日萧莫昱之言犹在耳边。
安郡王萧莫昱明言,若不愿助他上位,只能反目成仇,势不两立。
正如贺芷瑶所言,他不争储何以保住阮翛然。若向元德帝摘奸发伏,安郡王罪不容诛。
闻见阮翛然浅浅的气息声,林千帆侧目望去。朱唇微翘,莹润诱人。
腾升而起的占有~欲,令他无法自已。起身俯首落唇,浅尝而止唯恐弄醒。
恋恋不舍拥住她,不知为何心底起了一丝卑劣感。他日,阮翛然想起一切必定恨他入骨。
是夜,终究夜不能寐。
翌日寅时,黑夜未散。
东宫,风过,白色的灯笼摇曳。
灯笼正中的墨色奠字,似在替人吟悲。
寝殿,汤池。
萧莫言闭目养神,置身于水烟缭绕中。
兰花焚香依旧,斯人不在终是物是人非。面上风平浪静,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独留他追忆往昔,一遍一遍舔舐摧心剖肝的伤口。
秦荣捧着沐巾进来,小心翼翼催道:“殿下,寅时快半,还是早些更衣吧!”
萧莫言缓缓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漠然道:“陛下,那边可有动静?”
“着人来报,陛下并未起身,应当不打算今日临朝。”
呼啦一声,萧莫言从汤池中起身出来。
连日拒食,骨瘦形销,体态不如往日健壮。唯有肌理分明的腹部,线条流畅紧实,更胜往日。
颅顶的水珠滴落入眼,宛若噙泪哀伤。
萧莫言裹上沐巾,任由秦荣伺候擦拭。
少倾,二人来到屏风后。
降纱公服,乌纱帽,玉带,乌皮六合靴。
衣冠楚楚,去往灵堂上了三炷香。
“阿姐,待下了朝,我送你入土为安。”
心中默语不敢再看,陷进无穷无尽的悔恨。只会令他肝肠寸断,心神恍惚。
这个太子之位,沾染了太多血腥。是他错了,打从一开始便不该招惹阮翛然。这宫中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不能让阮翛然死得毫无价值。
他乘上铜辇,包明悟率领一队东宫亲卫,护送其去往紫宸大殿。
冷月冬坠,夜色褪去。
帝王家旰食宵衣,宫人更是披星戴月,各司其职,不敢有一丝懈怠。
“殿下,殿下。”急呼连连,是王公公的声音。
秦荣未向萧莫言请示,便停了铜辇。既然是王公公,必然代表的是元德帝,何必多此一举询问。
王公公连跑带喘,吩咐身旁两个小太监快些将他搀扶到铜辇旁。
萧莫言眼皮不抬,冷漠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王公公抚着心口,气喘吁吁道:“陛下龙体未愈,太子殿下仍是监国。”
早在萧莫言的预料之中,不动声色道:“若无其他事,本宫赶着去上早朝。”
王公公喘得口干舌燥,又急道:“这些日子积压了许多奏本,陛下让太子殿下早朝后,到太极宫批阅奏本。”
明明知晓今日是阮翛然下葬之日,元德帝这是不准许他去送葬。
萧莫言怒气填胸隐忍不发,斩钉截铁抗旨道:“劳王公公回陛下,早朝后本宫不得空,今日侧妃下葬。”
他如今还有何怕,大不了一死,正好追随阮翛然而去。
王公公定了气息,好言好语劝道:“殿下,您任性多回,陛下都忍了。国事重要,侧妃下葬之事,陛下已通传了阮家披麻戴孝,为阮侧妃送葬。”
“国事绵绵不绝,不差这一天半日。王公公尽管回禀陛下,本宫自有分寸。”不给王公公回嘴的机会,强硬命秦荣出发。
秦荣左右为难,硬着头皮命人前行。
包明悟走到王公公面前,客气拘礼道:“还请王公公,在陛下面前回禀时,多美言几句。”
王公公虽有几分心疼太子,说到底他是元德帝的人,冷嘲热讽道:“太子殿下自有分寸,用不着旁人替他遮掩美言。”
包明悟听出王公公口吻负气,赔笑又道:“王公公为陛下殚思极虑,定会顾着陛下的龙体圣安。”
这话正中七寸,王公公面色一缓,唉声叹气道:“包郎将,劝着点太子殿下,收着性子别再忤逆陛下了。”
包明悟满口称好,亲自送王公公远离数丈,方才回身追赶鹤驾。
皇宫正门开始,百官入宫。
包闻仁淡定领头而行,徐正平先到了林思源身旁,小声发问:“林侯爷,为何将弹劾太子的奏本压下?”
林思源打着官腔,一本正经回道:“陛下尚未收回太子监国的权利,你们这些人,上蹿下跳急不可耐,弹劾太子殿下作何?”
林思源眼神往前一瞟,徐正平这才发觉中书令颜如珩,竟然没有来。
徐正平惶恐不安,急问道:“莫非事有变故,不然中书令为何今日不来早朝?”
林思源故弄玄虚,悄声回道:“徐大夫,弹劾的事,待陛下临朝再说不迟。”
徐正平不知在想何,突然勃然大怒,横眉怒目强压着声调:“好个中书令,煽风点火,让我等出头得罪太子,自己倒躲了起来。”
包闻仁听见动静,回眸瞧了一眼。
徐正平又道:“林侯爷,你曾在宫中侍疾,陛下的龙体究竟如何?”
百官在后,徐正平竟敢明目张胆相问。
林思源神色一紧,斥道:“徐大夫,如此置喙,可是大不敬之罪。”
徐正平岂能不知晓,只是怀疑颜如珩故意诓骗百官。说是元德帝圣体康复,暗中下令希望百官弹劾,名正言顺废储另立。
徐正平忙垂首躬身,退回原位。待会如果是太子临朝,便能佐证颜如珩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