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离看着矮桌上无风便能轻晃的装饰花枝,仔细回忆案册的一字一句。
案册记录者将嫌疑目光放在曦城城主辛谦身上,自然对他有大量的调查与描写。
以至于副城主李才的描写是少之甚少,只有一句话带过。
“我觉得。”蒋离思索片刻,道出自己的分析:“辛谦和李才应当是同伙。”
辛谦早在江南便知道曦城会有瘟疫爆发,但又因为自己困于辛家不便直言,便使计让人托话带回,让自己芳姨所在的渔阳村尽早搬离曦城。
至于李才。
“左丞相一派内部应当尚不平和,他远在朝堂,手不能触及此地,羽党另有二心也是正常的。”
辛谦应当是发现李才做了什么事情,两人交涉失败之后,李才将辛谦杀害。
曲淮礼点头,禁不住对蒋离的分析称赞,但又抛出问题:“那渔阳村的村民和村长你又是怎么看的?”
蒋离想起临走前紧紧抓着自己手的芳姨,她亦是失去家人之人,能体会到阴阳两隔的痛苦,她甚至不知道要怎么跟芳姨说道辛谦之死。
还有那个已经被感染的孩童。
见蒋离不语,曲淮礼以为她是还未理清思绪,便开口道:“李才以村民生计为由,许诺村长在解决归家探望的辛谦后,允许渔阳村的村民重回曦城。”
蒋离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她有些不解,曦城现在正是瘟疫爆发的时候,渔阳村为何还着急搬回去?
思绪间,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夫站在一旁,隔着车帘道:“主子,小姐,前方路被泥流阻碍,是否绕道而行?”
蒋离闻言,脑海中划过一道光,她连忙开口:“这可是大路?”
车夫否认:“并非,大路虽平坦宽阔,但需要绕远路。小路虽颠簸些,却是要快上许多。”
蒋离应了一声,继而问道:“小路通往渔阳村可是更近一些?”
“是。”
那便合理了。蒋离想。
“去渔阳村前我们曾被泥流阻挡过一段路程,后才辗转到渔阳村。
村子里没有赖以生存的农田,因着气候的原因,他们也无法圈养其他种类的牲口,以至整个村子的收入皆要依靠手作品和上山打猎。”
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渔阳村地势特殊,无山也无海,就像荒漠中已被荒弃的绿洲,岌岌可危。
所以村长才急着重新回到曦城,他根本就没有了解老村长的用意,只想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能够回到曦城,染病也比落后和贫困要好得多。
“曦城百姓对于渔阳村的离开早就心怀芥蒂,辛谦更是一手促成离开的人,怎么可能会将他们放回来?于是……”
“于是李才和村长暗中勾结,将每月月初回家探望的辛谦杀害,隐瞒他的死因,以达成目的。”曲淮礼接上她的话。
蒋离只觉得有些荒谬:“同是渔阳村出生,竟是在案中互相残杀的主要人员。”
山上那些没有墓碑的土堆,应当是老村长和一些染了瘟疫的村民尸体。
蒋离一时分不清这件案中究竟有没有真正的孰对孰错。
老村长为了村民的安危搬离昔日尚且繁华的曦城,新村长又因为村民的困苦选择违背忠良杀害同胞。
“只有利益收到侵害的时候,才会有冲突。”曲淮礼像是早已习惯这些事情,他阅案无数,各种人性之事早已能够淡漠应对:
“不论是为了大义或是小义,皆是利益,只是有些被冠以高尚之名,有些被指为宵小之举。”
蒋离缄默。
对话完毕,曲淮礼已经掀开车帘落了车,他朝内伸手,示意蒋离下来,嘴上还笑道:“阿离莫要深究人性,你这个年纪思绪便能凭空推断案件分清是非,就应当去京城最好的书院,业结之后到大理寺工作,必能平步青云。”
蒋离的思绪被他一句话搅乱,只觉得有些好笑。
全京城最好的书院便是清和书院。
但这般宏大的书院向来不收女子入学,她幼时就读的书院皆是小门女子书院。
她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顺着力道跃下马车,难得耐心回应:“清和书院不招女子。”
“你又怎知?”曲淮礼将她扶了下来,却没有收回手,依旧紧紧握着:“这几日,京城的变动之多不少。”
“世家权贵为保全子女平安,纷纷请求宜王开设女子分院,保全世家子弟不受朝堂波及。”
“宜王应允了。”
蒋离稍愣。
宜王是先皇同父同母的兄弟,新皇继任之后他便宣布退出朝堂,联合几位文官夫子开办了京城最好的书院。
入院审核相当严苛,不论是品行和世家背景,还有学识皆要考核。
每一位从清和书院结业的学生皆是朝堂上新兴崛起的后浪,就是陛下想要动清和书院的学生,也要再三思量。
“虽现在尚未有女子成功入院,但门已然打开,阿离可是要抓紧机会才是。”
蒋离被这番信息炸得猝不及防,一时间也没有注意自己的手被人牵着,语气略有急切:“可是解决完这件事便能回京?”
这番改动简直是雪中送炭,她需要加快自己的成长速度,才能够在某日与左丞相对峙之时派上用场。
曲淮礼这时才觉得她与记忆中的那个爱闹腾的小姑娘别无二样,笑着应了下来。
——
粮仓位于曦城边界,因得靠近官道,这里的官兵侍卫要多上不少。
“王爷。”那边过来一个玄色衣袍的男人,他的墨发染了些许花白,眼尾处还有一道显眼的疤痕。
男人行至曲淮礼面前,躬身行了个简礼。
此人行礼之举略显生疏,手背划痕将将结痂,生出些嫩肉,体态端正,说话时声音较大。
应当是常在战场的兵将。
蒋离观察完毕,继而收回目光。
曲淮礼颔首,示意他交代事项。
“粮仓中的问题米面皆被运往城外销毁,沧阳快马运回的粮食已快到曦城。”说到这,张榷稍顿后借着道:“渔洋村的饿村长与部分村民反抗剧烈,不知能否……”
曲淮礼在抵达曦城之后便让人将渔阳村的村民禁足于村中,再将那座山上被埋的尸体尽数挖出,染了瘟疫的需火化,死因不明的则交由曦城的刑部处理。
“有带头反抗者关入曦城地牢,让人好好审审。”曲淮礼不甚在意,“辛谦尸体可有找到?”
“找到了。”张榷点头,“一个声称是他亲娘的妇人出面指认,后在寻死之时被我们拦下。”
蒋离屏着口气,颇能感同身受。
若不是仇恨将她支撑,她亦会随着爹娘而去。
送走张榷,曲淮礼转身见蒋离垂眼的可怜样,难得收起打趣的心低声道:“她还有辛谦的儿子。”
蒋离抬头,眸光微亮。
是了,只要将那孩童治好,芳姨在世上尚有支撑。
想到这,她的心情才算好一些:“那孩童叫什么名字,你可是知道?”
曲淮礼点头:“叫张铸远。”
当真是很好的名字。
——
在曦城停驻了几日,待沧阳带回来的那位神医能够将病人治好之后,曲淮礼才启程回京。
说起那位神医,蒋离还从未见过那般年轻——又不着边际的大夫。
“离姑娘这么年轻貌美,可是许了人家?在下今年才刚刚……”
他笑嘻嘻的脸被曲淮礼挥开。
曲淮礼道你多冒昧啊上来就跟一个姑娘家打听这些,没看见旁边还有一位玉树临风的他吗?
“蔡大夫还是尽早完成自己的任务,盼着早日回沧阳吧。”
蔡行玉只当没听见他话里的驱赶,他连道了两声无事。
后来好不容易将他送走,曲淮礼只觉得此地不可久留,要速速离开。
蒋离听闻此刻要启程回京,倒是有些犹疑。
“怎么了?”曲淮礼问道。
她摇了摇头:“只是到这时,我对于李才的行为目的尚不明确。”
同时左丞相一派,同是渔阳村出身,他究竟于辛谦有了什么冲突才至两人反目,而他痛下杀手?
曲淮礼将更新后的案册再次放到她的面前:“前些日子我让人去曦城和渔阳村打听他幼时的消息……”
蒋离接过案册翻看片刻,神情有些复杂。
李才是被老村长从山沟里捡回来的,自小就吃着百家饭长大。
他因着寄人篱下,小小年纪便会看人脸色办事,又因天性内敛温和招人喜爱。
儿时的他生得俊俏,只有村里的女孩愿意带着他玩,久而久之,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些风言风语便在村中蔓延开来。
没有哪家人愿意将自家的女儿许配给他,男孩们也成天在背地里对他冷嘲热讽,稍有反抗便拳打脚踢。
当时的渔阳村尚未从曦城搬离,于是某一个夜里,他忍着身上的疼爬上城边的屋檐,却没想到在那里遇到一个比自己还瘦小的孩童。
但两人互不打扰,皆是仰头看着月光散发着心底的哀伤。
待渔阳村从曦城搬离了出来后,老村长死了,李才真正成为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他想着去沧阳谋份生计,却在路上被人蒙骗,差点就被卖去黑市。好不容易跑了出来,又遇见官家驱散流民查办黑户,无奈之下,他便又回了渔阳村。
“做个交易……”
他远远就听见了这一句话,看着那个妇人眼里的泪水,目光又移到她怀里那个面无表情的孩童。
是之前遇见的那个。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又交错,等那位富商走后他便一路跟在马车后头,直到被他们发现。
“带上他吧。”孩童对着富商提议。
于是他便被一同带往了前往江南的马车。
——
“李才对于渔阳村并没有多少怀念。”曲淮礼道,“他幼时的痛苦皆来源于此。”
若是老村长没有死,那凭借他的聪慧,自然能考上一个好功名,成为一方温和又清廉的好官。
“两人虽同去江南,但一个被安方在辛家,一个被丢到李家,待遇可想而知。”
曲淮礼接着道:“他能够回到这,皆是步步踩着别人,又作践自己的结果。”
蒋离难以说清自己的心情,她关上案册,缓缓道:“若李家和辛家皆是丞相一派,那么他们两家应当是内部势力分歧的主力,互相残杀的疑问,可能……”
可能要去往江南,才有眉目。
曲淮礼当然知晓她的意思,他点头打趣着自己:
“待回京城复命之后再去江南,当今的京城可是热闹的很。
不去看看倒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