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城在嘉峪关中心,往东边的官道走便是沧阳,但两人显然没有在沧阳留驻的打算。
一个急着回去看热闹,一个急着回去复仇。
但考虑到现下是要入秋了,路过沧阳时曲淮礼让人给蒋离挑了几件保暖的朱色衣裙。
她没有收。
蒋离看着娘亲留下的朱色外袍,跳下马车跑去买了几件湖蓝色的长袍,把自己扮成一个俏生生的书生样才松了口气。
衣裙多有不便,往后她需要做的事只多不少,现下应当提前注意一些。
踏过水坝才算完全离开嘉峪关,但就在两人离开曦城的那天开始,不知怎么的一直没有停雨。
也因着这样的天气,行路艰难,车夫便减缓了行驶的速度,一连走了半月才行至嘉峪关边界。
车帘外的风不断渗入,消散在车内的暖炉边上。
蒋离靠在窗边,默声看着雨丝,难得防空自己的思绪,曲淮礼翻阅案册的声音和落雨的敲打声传入耳中,她眯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陷入混沌中。
直到藏在雨声中的隐约哀喊忽地响起,蒋离瞬间恢复清明。
马车此时也正好停了下来。
“何事?”曲淮礼放下案册,率先开口。
马车外偶尔响起凌乱的敲打声,蒋离掀开帘子往外看,正好看见一位衣衫褴褛的消瘦老人扶着马车,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车壁。
“公子,附近聚集大量流民,是否……”
曲淮礼摇头:“让轻流去了解流民聚集的原因,继续赶路。”
“是。”
蒋离放下车帘,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马车再次停下。
曲淮礼没等车夫开口,便起身掀起车帘跃下马车,蒋离紧随其后。
“这…”
嘉峪关地势陡峭,山体高矮不一,常年少雨干旱,原本早些年兴修水坝也只是考虑了一些气候的原因。
这里光是每年祈雨的百姓数不胜数,因此修建的雨神祠堂也是香火不断,甚至曦城还有每年一度的祈雨节,只不过今年因为瘟疫的情况而搁置了。
雨,对于嘉峪关而言是不可多得,又让人满心期盼的福报。
只是不知今年为何接连下雨,自蒋离自己来到嘉峪关这段时间下的雨,都比得上京城春时的雨季。
而嘉峪关抗旱却不抗洪,毕竟就是谁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一个以干旱出名的地方会被洪水淹没。
祈求雨神降临的地方被洪水淹没,往后他们的信仰还能一如既往吗?
蒋离看着前方地势稍低的水路,暗黄的水面上漂浮着凌乱的衣物和未名的尸体。
侥幸逃出的百姓一朝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尚有余力的结伴步行至最近的沧阳,染了病的皆横在离洪水不远处的陡坡上奄奄一息。
天灾难挡,但也不至于无常到此地步。
除非内里含有人祸。
“水坝泄露了。”曲淮礼看着不远处划着船搭救溺水的零落几个青年,对候在一旁的车夫道:
“让沧阳派一支军队来,记得购置些物资”。
“是。”
马车离开后,在一旁观察了好一会的流民才缓缓靠上前,隔着一段距离通通跪在了地上。
蒋离从未见过这般景象,她欲要扶人,却被曲淮礼拦住。
“有些人染了病,先不要靠近。”曲淮礼让卫茵把多余的干粮分了出去,待流民起身收下后,继而看向最前方的青年,再度开口:
“你们是哪里的人?”
蒋离这才注意到在一众妇孺中,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格外突出。
“在下是华裕书院的学生,名唤林启。
游学至此偶遇山洪,实在是看不得百姓受苦,便自发组织了临时小队救下无家可归的淮安百姓。”
林启的话刚落,蒋离便知道为何这群流民中没有青壮年了。
淮安是嘉峪关最小的城池,却也是连接嘉峪关和内陆的重要交通口之一。
但也因为交通的原因,淮安的人口并不多,留在里面的皆是老弱妇孺,年轻人壮年都会跟随着往来的车队去外往外地,有的学成归来落叶归根,有的却永远留在外面。
不过,华裕书院她倒是没有听说过。
似是看清了蒋离脸上的困惑,林启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哦,华裕书院是秦时的一间小书院,虽然比不上京城的清和书院,但在秦时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
秦时紧靠京城,林启一人游学至此,当真是见过了不少人生百态了,竟还能保持良善之心,帮助被洪水冲刷的淮安百姓。
“华裕书院大多是供寒门学子学习的地方,像朝中的士大夫启大人便是出身于此。”
一旁的曲淮礼低声补充。
蒋离颔首,随即道:
“现下我们已联系官家前来支援,林公子还是尽早离开,免得山洪有余,被波及就不好了。”
她对于书院的学生总是下意识考虑更多,毕竟这些人以后都会成为国之栋梁,更何况林启是个有善心的。
哪知道林启笑着拒绝了:
“在下本要去曦城体验异域之风,但途中听闻那边瘟疫闹得厉害。
既是这边需要人手帮助,那边又正在控制瘟疫,在下不如留在此处,待两边都修整得当后再作打算。”
此人说话条理清晰,逻辑明确,蒋离不由得笑了起来:
“看来我有空的话,还能去华裕书院一探究竟。”
都说一方水土一方人,书院里面应当都是不差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未听爹爹提起过。
“那是再好不过了。”林启笑着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
“好了。”在一旁当了好长一段时间背景板的曲淮礼撇着嘴开口。
他再不说句话,估计下一刻她就打算去秦时常驻一段了。
“沧阳支援尚未抵达,还烦请林公子配合侍卫安顿好流民,我等还需去水坝探勘。”
林启听言也没有异议,转身便走向一旁分派干粮的侍卫那去搭建临时帐篷。
蒋离看着天色尚早,便和曲淮礼沿着水域一路走到了水坝边上。
早前的嘉峪关曾闹过很严重的旱灾,百姓死伤无数,粮食颗粒无收。
为了及时解决这种情况,同时也为了防范再有如此事件发生,朝中经讨论后决定将水坝建在嘉峪关的淮安附近,以供缺水小城维持水源供给。
当年在修建嘉峪关水坝时,因为气候地理还有地势的困难不可谓不大,最后还是蒋时蒋大人亲自前往嘉峪关,解决重重困难才一步步修建好全国最大的水坝。
因此水坝也叫时兴坝,是嘉峪关的百姓以蒋时的字命名的,以此作为对他的感谢。
时兴水坝建于三山结构之间,化地势阻碍为蓄水优势,将水阀设立在下游出水口处,方便循环利用。
而现在,两人就站在出水口下方,抬眼便能看到已经被人为炸开的水阀。
根本没有丝毫遮掩。
“当真是胆大包天。”蒋离看着被炸毁的阀门,心底里除了不可思议便是愤怒。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肇事者意图残害生灵,甚至有挑衅之嫌,当真是可恶至极。
“待沧阳来人后,先将无家可归的百姓安顿好,我们再上路。”曲淮礼眯眼看着残破的水阀,声音听不明情绪:
“待我回京上报,届时再修水坝。”
蒋离点头。
“不过说到秦时,回京前可在那停驻片刻。”
曲淮礼突然想起一件事,他转过身看着蒋离,缓缓道:
“之前答应你回京给你打造专属的趁手武器,但我一下子倒是忘记了,秦时的铁匠铺也是远近有名的。”
“那里的匠人多出于没落武学世家,锻造的武器坚实又繁多,足够阿离挑选。”
蒋离本想着拒绝,毕竟受人恩惠迟早要还,但思及自己如今不会武功,将来又可能时刻处于危险之中,便点头应下,轻声道谢:
“曲淮礼,谢谢你。”
她现在对他的感情很复杂,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想太多,只需要利用他实现自己的抱负便好。
至于对他的亏欠,是她下辈子要还清的人情债了。
曲淮礼哪有她那样多的思虑,他还是头一回听蒋离一本正经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此刻正乐得不行,但面上还一派谦谦。
蒋离再次抬头看着被炸毁的水阀,开口问道:
“火药制品通常在何处能够购买?”
不得不说,她的观察点总是能够直达要害,最为直接。
曲淮礼自然顺着她的话给予思路分析:
“火药制品分三类。
一类是民用火药,即烟花炮竹,相应店铺便可购买;
二类是官用火药,通常用于房屋拆迁修建,或是其他大型修建场地,此类火药不会售卖,只有相应掌司才能登记拿取;
三类便是军用火药,此类火药把控最为严苛,就是一般权贵都不能触及,除非……”
“除非有人暗中买卖,私藏火药。”
蒋离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曦城城主府内的那一堆来路不明的火药。
私藏火药罪名不可谓不大,李才也因为这件事,需要一同送回京,交由皇帝处理。
但李才是左丞相的人。
“你是怀疑,这次事件也是左丞相所为?”蒋离道。
曲淮礼颔首,正要开口言道之时,天地突然开始晃动,山间猛地传出了巨响。
“是炸药!”
蒋离转身看向上游,因为三山环绕的回响,一时找不到具体的爆炸点。
曲淮礼见地面晃动的规律不太对劲,连忙拉着蒋离就要往高处走。
但他的手才将将触碰到蒋离的手腕,山上本就不扎实的泥流被晃动,顺着浩荡的波涛汹涌而下,似是遮天的大网,让人无处可逃。
“快跑!”